第6章 陣雨(3 / 3)

結婚的日子終於到了,鳳雨的鄉親早早來到甘家迎親,由總管統一安排婚事中上席、倒茶等各項事宜。

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鄉親們聚在甘家,娃娃們跑出跑進玩耍。甘康特意借了中學的大錄音機,播放著《閨中緣》《火焰駒》《三滴血》等人們耳熟能詳的秦腔劇目,鳳雨的每個角落都回蕩著喜慶的聲音。

等到下午兩點鍾了,還不見新娘子的影子,全村人心急的向大路上張望。甘順更是心焦,他今天穿著西服,潔白的衫衣上打著紅領帶,頭發洗得黑亮而蓬鬆,腳上的皮鞋鋥亮,手腕上戴著莫儷給他的一塊上海牌手表。誰見了都誇他精神。嘖!鳳雨真有這麼攢勁的小夥子,怪不得外麵的鳳凰非要招他呢。

弟弟妹妹和父母一樣,也都挑出最新的衣服穿上,這是家裏的大喜事,誰心裏不高興呢?

近三點時兩輛小車終於駛進鳳雨。人群蜂擁而上,鳴放鞭炮。小車緩緩開進甘家院子停下來,甘順搶先拉開車門,把莫儷引下車來。接著莫儷的父母、哥嫂和幾個親戚,在甘福的攙扶下下車與甘家人一一問好。鳳雨人簡直給搞糊塗了,在鳳雨可從來沒有父母雙親上門喝女兒喜酒的,看來外麵的人真沒有大講究。大方的莫儷穿著粉紅色的婚紗挽著甘順的胳膊,向家中老人問好。她還深情地擁抱了甘寶、甘寧和甘康幾個。這個熱情的舉動真嚇住了鳳雨人,哪個新娘子不是羞答答的,這個女子也太大膽了。

進行過必要的禮節,甘家就安排大家入席了。

送走了鄉親已是傍晚,兩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閑談。莫儷換下婚紗和甘順一起給幾個老人敬酒。因為明天淩晨他們又要返程,所以她要和婆家人好好說說心裏話。

就要離開家了,甘順含著熱淚拉著甘寧和甘康的手說:“你們就要出遠門上大學去了,哥不能再送你們了,你們路上一定要小心啊。”“哥,我們都長大了,你放心吧。”

甘順和莫儷又去灶房看母親。村裏幫工的人已散去,母親和大哥正準備著明天他們帶的東西。甘順一見母親流淚,心裏特別難過。甘福笑著說:“媽,你不要牽掛了。到明年,我們兄弟就回來搬家。”他又拍著順兒的頭,眼裏閃著激動的淚說:“今年誰家的喜事也沒有咱家的多呀。”“是呢,順兒、儷兒,媽是高興的。”母親拉著兒子、兒媳的手說。

安頓好家裏的事,夜已深了。這對久別重逢的新人終於牽手走進了溫馨的洞房。“儷,我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是啊,終於盼來了!”他們張開雙臂,緊緊擁抱著心愛的人。屋梁上的兩盞長命燈灼灼生輝,溫暖的光芒如春潮沐浴著獲得幸福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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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飄落著片片黃葉,莊稼完成一年生長期結果成熟,蕎麥滿身掛著黑色的籽粒,人們小心翼翼地收割著一年中隻能收獲的這點秋糧。在村民的鐮刀下,秋的影子把大地包圍得越來越緊了。提著布兜兒在路旁捋收車前子的孩子們,偶然碰飛蒲公英的種子隨風而散。糜子地裏戴著草帽、穿著蓑衣張開雙臂嚇唬麻雀的草人,也倒下了。土豆雖然還要生長幾天,但是人們欠糧,已經在地裏挑大的挖了。收割的蕎麥和穀子也等不到統一打碾,鄉親們晚上回家時每人背一捆,把院子掃幹淨,將籽粒摔下來,收拾淨,在石磨上一推,就可以做飯了。因為連年旱災,家家欠糧,隻能這樣救緊。

甘守勤兩口子仍然像往常一樣,早出晚歸收割秋糧。蕎麥怕大風,穀子怕鳥害,他們恨不能生長十隻手,盡快把它們收進糧倉,連甘奶奶也拄著拐杖,摸到門前的地裏收著莊稼。村裏人看見了,笑著說:“你老人家不在家享清閑,咋跑到地裏了?”“我在家心慌哩。”其實她是心疼兒子和兒媳,想幫著他們多收一把。兒子一攔擋,她就說:“我還硬朗著呢。”

經常在田裏忙碌,再加上秋天陰濕,福兒媽的腿病更厲害了,骨頭裏如結冰似的寒痛。每天晚上,她都得把腿緊緊貼在熱炕上暖一夜,第二天疼痛略有減輕又要下地幹活。她咬著牙堅持了一些日子,腿疼得終於爬不動坡了,隻得和婆婆在近處的田裏收莊稼。好在過了幾天,甘守勤的外甥建慶兄弟幾個收完自家的莊稼前來幫忙,才算解了甘守勤的愁腸。眼下,莊稼一割倒就得拉回家,否則,半夜就被人偷去了。有些村子地裏長的莊稼也被人偷偷割走了。這也不怪他們手腳不好,在生活困難的年月,人們實在無法度日。

收過莊稼的地裏還遺下零零星星的穗子,甘守勤舍不得丟棄,就抽空去拾掇。有一天甘寶從學校回家,看到父親一個人在距離大路幾百米遠的地裏低頭拾蕎麥。她把自行車立在路邊,向地裏走去。地坎下正巧有一大束蕎麥,她就蹲在坎下,捋著吃起蕎麥籽來。她實在太餓了,早晨就沒有幹糧了,中午走出學校門時肚子就餓得咕咕直叫。她多想快點趕到家呀,可是順著彎曲的亂石河道走了一陣,她就饑腸轆轆,渾身沒勁騎自行車了。如果順路的莊稼沒有收,她還可以捋些解餓,可惜路邊的莊稼全收光了。家家的空地裏也被拾掇得比狗舔了還淨。這下到了自家的地裏,她就可以放開吃了。吃了一束蕎麥,她的手似乎不發抖了,腿上來了勁兒。她向前走了幾步,又碰到了兩束,她忍不住又吃起來。

一聽到腳步聲,她急忙把嘴裏囫圇的蕎麥全吞下肚去。抬頭一看,父親手中舉著土塊正驚訝地看著她,見是女兒,就笑著說:“我聽見地坎下有響動,還以為是老鼠偷吃莊稼。我幸虧沒有打,要不然真打個‘大老鼠’了。你快回去,家裏今天打了新蕎麥,你媽做了涼粉等你呢。”甘寶說:“爸,這麼大一塊蕎麥你是咋收完的?我還準備回來收呢。”“建慶兄弟們來幫著收了,如果沒有他們,我長幾雙手都收不完。你兩個哥來信了沒有?也不知他們路上順不順?”“還沒有來信,肯定好著呢,你不要擔心他們。”甘寶很有把握地說。父親又催她回家吃飯,她推說不餓。父女倆就堅持把地裏的蕎麥拾完,一起捆好,架在自行車上,推著回家了。

甘守勤看到女兒饑餓的樣子,對妻子說:“就剩一個學生了,你多給她烙些幹糧,讓她吃飽。”妻子說:“誰不想讓她吃飽呢?我聽說國家救濟糧下來了,每人三十斤,你去領了也好給咱們填補些。”“你聽誰說的?”“我聽汪旺在院裏給他爸說呢。”“哪一次的救濟給過咱家?現在考了兩個大學生,兩個大兒子又在產糧區,咱們的富名聲大得很,誰給咱救濟糧呢?福兒不是給家裏捎來了大米嗎?給她炒了吃也行。”“米也不多了,要存著給媽吃呢,媽吃了秋糧胃酸。”“不是拿回來兩大袋子嗎?”“欠糧的親戚來了,你一碗,他一碗,建慶兄弟幾個沒吃的,背了幾碗,炬兒上學時他家裏沒白麵,給他炒了幾碗,兩個學生走時,炒了幾碗……”“我看熳兒爸今兒個碾糜子,先借上一盆給寶兒把幹糧烙好。過後我收拾碾蕎麥,口糧也就不緊了。”甘守勤說著提著籠子去挖土豆。

到地裏他才發現自家的土豆剛剛被誰挖過。唉,要不是這年成家家欠糧,誰會偷著挖土豆吃呢。記得自己小時候生活困難時,瞅著別人不注意就用手挖地裏的生土豆吃。天災逼人,他還能說什麼呢。自家出去的人多,在家的人收了秋糧不至於挨餓。那些土地少人口多的家庭明擺著要挨餓呢,這真是令人發愁的事情。

甘守勤挖了土豆拾在籠子裏回家準備做飯,這可是好東西。鳳雨人一年四季吃,當糧又當菜,無論是煮、燒、炒,還是磨成粉條,人們百吃不厭。十年後,西海固鳳雨一帶的土豆因為富含澱粉和鉀、硒、鍶等微量元素,以它獨特的營養價值走向國內外。此為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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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寧和甘康步入各自就讀的大學,首先感到的是同學之間生活上的巨大差距。他們初中畢業到縣城讀高中,同學之間生活上的差距就比較明顯,但那時很多同學是從鄉下來的,所以大家也沒有太大的距離感。如今,大學中從全國各地來的同學,像他們一樣早餐嚼炒大米的學生真是屈指可數。開學報名時,許多學生在家長的護送下來了。他們有的坐火車,有的坐汽車,有的坐飛機,還有人坐高級轎車。有部分學生生活寬裕,穿著講究。大學校園和鄉間的中學有天壤之別,如果說中學是一片潔淨的綠草地,那麼大學就是一個非常廣闊的“T”台了。這裏時刻鳴奏著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主角的樂章,並敞開懷抱隨時歡迎新朋友的加入。在這裏你不必過分謙遜,隻要你行,隨時都會成為引人注目的明星。好大學之所以能夠更好地塑造人才,成就人才,就在於它提供了讓每個人都能充分發揮自己聰明才智的舞台。這裏還有汗牛充棟的圖書館,秩序井然的實驗室,各顯神通的俱樂部等等。所有的門都為才華橫溢的驕子而敞開著。

對於甘家兄弟來說,暫且隻能觀望。因為他們把從家裏帶來的錢交過學費後,就得仔細計算每天的夥食花銷了。從一個饅頭的早點算起,他們連最便宜的菜也不敢吃。偶爾吃一次最平常的土豆絲或豆腐炒白菜就算是很奢侈的行為。有少數同學頓頓下館子吃小炒,一旦不合口味他們就倒掉了。看著一碗碗大米飯、一碟碟肉菜倒進了垃圾桶,他們心疼得真想揍那些浪費食物的家夥。國家還有多少窮人挨餓啊?那些人卻如此糟蹋糧食。在幹旱欠水的地方生活習慣了,每當看到有人忘了關水龍頭,水管裏的水“嘩啦啦”白流,他們就趕緊跑去關了。噢,白白流掉了多少水啊?在故鄉的冬天,鄉親們四處背雪,堆個好大的雪山也融不了幾桶水呢。

他們各自就讀的大學設有等次不同的獎學金,隻要考試成績達到規定的標準,就可以領到獎學金了。他們仍然如中學時代一樣刻苦勤學,在收獲知識的同時,也希望獲得最高數額的獎學金用於生活。

開學不久,甘寧通過演講競選,當上了班幹部。與他同住一間宿舍的同學來自上海、東北、新疆等地,大家很快就熟悉了,彼此之間也非常友好。那幾位同學家裏比較寬裕,他們見甘寧生活簡樸,經常拉他一起合夥吃飯。起初甘寧很難為情,後來見他們真心實意,甘寧也就接受了同學的好意。那位新疆的同學非常好客,他每次收到家裏的彙款就要請同宿舍的同學吃一頓好菜,甘寧聽說他的父母是種哈密瓜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就勸他把這項開支取消了。

甘康知道甘寧在外地上學更需要錢,他從家出發時,就把父親給他的錢又分給了甘寧一些。這樣,交過學費後他的錢就所剩無幾了,不要緊,他早已習慣了最簡樸的生活方式。

開學第一天,令甘康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在教學樓的樓道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許曉!”他驚訝地喊她。“啊?是你!”她看見甘康笑著跑過來,急切地問:“你分在幾班?”“醫療係三班。”“咱們又狹路相逢了。”許曉不由笑起來。“不是分外眼紅,而是格外高興。”甘康說著和她一同去找教室。初中時,她和甘寧同班,為汪其的事他曾嚴厲地責備過她。上高中時,他們雖在不同的班,但到了周末,偏窪鄉的幾個老同學經常會小聚片刻,大家如同兄弟姐妹,非常熟悉了。現在,他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而且分在同一個班,真是他鄉遇故知,怎能不叫人高興呢?開學的第一節課是神聖而莊嚴的。新生們穿著潔白的新大褂,舉起拳頭,在一位戴著眼鏡的和藹可親的中年老師帶領下,宣讀我國唐代醫學家孫思邈和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為證,鄙人敬謹宣誓,願以自身能力及判斷力所及,遵守此約。凡授我藝者,敬之如父母,作為終身同世伴侶,彼有急需,我接濟之。視彼兒女,猶我兄弟,如欲受業,當免費並無條件傳授之。”

這一刻,他們頓然明白自己邁進了神聖的學堂,他們將用所學治病救人、惠濟蒼生。神聖的使命,讓他們的意誌更加堅強。

無論是走進擺滿各種標本的解剖室,還是麵對神秘的人體骨骼,他們不再退縮、畏懼,而是冷靜、嚴肅。

在大學,他們仍保持了中學時的習慣。每天上完早操,甘康和許曉輪換去食堂買兩個熱騰騰的饅頭,早自習期間,饅頭就著知識一同進了肚裏。在部分同學吃著八寶稀飯、包子、雞蛋等種類繁多、營養豐富的早點時,他們已經把很多知識掌握了。他們的午餐經常是買了饅頭坐在外麵的操場上吃,這兩個從窮困山區走出來的學生,真有點羞於和那些眼前擺著牛肉燒土豆、紅燒排骨的同學共進午餐。他們隻有以自己習慣的方式進餐,才感到心裏踏實。初中三年他們不是每天啃著幹糧嗎?高中三年他們不也是每天啃著幹糧嗎?比起過去的生活,他們在大學天天能吃到新鮮的饅頭,已經夠好了,還要老天恩賜什麼呢?對於生活,他們毫無怨言。他們唯一不滿足的就是要盡力學習,掌握更多的醫學知識。

他們兩個人在同學眼裏似乎是“一對戀人”,這在大學是司空見慣,沒有什麼大驚小怪,誰也不會在意他們。同學隻知道他們是從幹旱而窮困的西海固山區來的,生活比較拮據,學習比較用功,上課回答老師的提問很流利,並經常得到老師的誇獎。

甘康的個頭又躥高了,他的飯量也比許曉大,有時上了體育課或者勞動課,他就顯得非常饑餓,兩個二兩麵的饅頭,在他口中猶如“豬八戒吃人參果”,沒嚐著香就下肚了。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許曉就推說吃飽了,把自己的分給他。甘康接過饅頭說:“一個女兒,一粒米兒。你不吃我可就吃了。”看著他吃得那麼認真,她笑了。他會有點不好意思,可轉眼就忘了。習慣了,誰也不在意。他們兩個常吃饅頭,因此得了“饅頭大王”的綽號。食堂的師傅也盯住了他們,每天隻要他們把飯盒遞過去,不等開口,師傅就把饅頭遞出來了。每逢周末或假日,食堂的師傅見買菜的學生少,就給他們盛一盆菜。有時還有肉,他們兩人就你讓我,我推你,舍不得一下吃光。是啊,過分簡樸的生活使他們也非常讒。為避免香氣的誘惑,他們才遠離食堂。在別人看來他們不大合群,關鍵是他們的生活水準和別人不在同一條線上。

開學不久,他們把學校的生活安排就緒,就給家裏寫信報了平安。他們在信裏告訴親人,大學的生活非常好,除每月能領到三十多元錢的生活補助金外,他們正努力爭取獎學金。同時告訴家人,學校的公寓條件很好,與全國各地的同學相處很融洽等等。甘康和甘寧兄弟倆分別在各自的大學門前照了相,同信一起寄回了家。

父母聽甘寶讀了他們的信,又一遍遍看著兩個兒子神氣的照片,打心眼裏高興。

甘寶為兩個哥哥高興的同時,自己也更加努力學習。他們在信中不但以親身經曆給她講了許多學習的好方法,還給她講外麵世界的精彩和大學美好的風景線,一切都令她神往。

他們還給李炬寫了信,除了深深的思念、牽掛、問候之外,還給他指出了更多的學習要點,鼓勵他努力學習,來年重考。李炬捧著兄弟倆語重心長的信,感動得熱淚盈眶。可他眼下的生活比以前更加艱苦了,他和李熳兩人開學出門時,家裏已經沒有糧食了,正等著秋糧接濟。目前,妹妹在縣城服裝廠打工,還得試用三個月才加工資。每月五十元錢的工資實在難以維持兄妹兩人的生活,她當初進服裝廠時的高興勁兒一掃而光。麵對艱難的生活,她有些灰心,但回去也沒辦法掙到一分錢。兄妹倆有時餓得實在無法,李熳就趁著賣菜的晚上收攤了,撿些菜葉炒了吃。好不容易熬到十一放假,李炬才回家背了大半袋子雜糧麵和一袋土豆,李熳用宿舍的爐子給他們做飯吃。剛開始還能吃飽,過了幾天他們看到糧袋漸淺,隻好計算著吃了。李熳還趁天黑拾了些殘菜葉洗幹淨醃成鹹菜,這樣雜糧飯就有滋味多了。後來,街上拾殘菜葉的人多了,她就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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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糧拉進場,那些無米下鍋的人已經急不可耐地搶先碾起來。女人們在碾石下刨出一堆,用簸箕簸幹淨,倒在自家的石磨上,扛著磨成麵。轉眼,蕎麵攪團、蓧麵疙瘩、穀麵湯等散發著雜糧純香的熱飯就出鍋了。那些吃習慣了細糧的小孩看著雜糧麵頓時哭鬧起來。大人們教訓一陣,哄勸一陣,想方設法哄他們吃飯。真為難他們了,秋糧麵的確比較粗糙,石磨尤其碾不精細。蕎麵裏混著黑色的蕎麥皮,穀麵裏還夾雜著紅色的穀皮,蓧麥麵糅勁大,反複推磨幾遍難磨細,做成的飯劃嗓門兒。唯有糜子碾出金燦燦的小米做的米飯最受孩子們的歡迎,剛一出鍋就在碗裏滴幾點香油,撒幾粒零星的白糖,他們才吃得過癮。逢上好年景,這些作物大都是為騾子和羊準備的飼料,現在卻成了人的主糧。

村民們盼著能從瘦羊身上剪些羊毛賣幾個錢救緊,誰知逢上旱災羊毛販子也不光顧。一打聽,才知道羊毛價格大跌,每斤僅兩元錢不說,還要經過仔細挑選才能上秤。那些摻了黑土、紅糖的羊毛,收毛的人一看就罵:“你們快拿回去,在水裏洗得幹幹淨淨再拿來,要不然就是進炕洞的貨。不要再提來丟人現眼叫人罵你。前兩年你們這裏人給羊毛裏摻假,把我們羊毛場幾百萬塊錢的機器損壞了。還有些沒良心的人在羊毛裏包沙子和黑土,我們虧了大本。如今行市倒了,你們把自己害了,也把我們害了。外地人聽說你們愛日鬼人,也不敢來收羊毛了。”鄉親們見那樣低的價格,隻好等著好價錢了。

後來,人們連買鹽的錢也緊得拿不出手時,隻得咬著牙把羊毛賣了。另外,天旱沒草山,羊也不上膘,再便宜也要送出去。開春的乏羊死得太多,所以人們寧肯低價賣出去,也比到來年開春乏死了強些。

鳳雨村的幾家養羊大戶把羊數給販子,讓他們一群群趕出村子時,人們攢著手中那幾張少得可憐的錢,揪心得落淚。這些年,支撐人們生活的大產業,如今不得不忍疼割舍,像臭酸菜一樣處理了。

正當鄉親們變賣了羊時,汪旺就開著拖拉機從外麵運來了白麵在村中叫賣,一車麵轉眼就被人們一搶而空。他連家都沒顧得回去,又轉身到外麵拉麵去了。第二回拉來的麵散發著陳腐味,但價格稍低,鄉親們還是一搶而光。供足了本村的麵粉,他又去外村叫賣,生意非常紅火。當外麵的麵販子趕到這一帶,已經無人問津了,他們奇怪這兒受了大旱災人們怎麼不要白麵,一打聽才知道有人搶在他們前麵做了生意。

甘守勤把賣羊的錢仔細數過幾遍,用布包好壓在箱底,他得給幾個上學的娃娃湊學費。兩個大兒子到了冬天會給老家送糧食來,所以他不能花錢買麵。隻是妻子的腿病很重,她怕花錢硬忍著,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他才說動妻子去縣醫院看病。走之前甘守勤把外甥建慶叫來給甘奶奶做伴。

汪旺家已經搬在甘家門前了,他們家欠了東西隨時會來甘家取。有一天建慶去泉邊擔水,汪旺媳婦進門來說:“奶奶,你胃不好,我給你送來了一碗白麵。”甘奶奶笑著說:“這年月白麵比金子還貴,你快端回去。”她又說:“奶奶,我家的娃娃要吃米飯呢,你給我半碗米。”“大米吃光了,有小米,我給你一碗,白麵你拿回去。你們剛分家,也不寬裕。”甘奶奶從灶台上摸了一隻碗向糧倉走去。汪旺媳婦把麵倒在灶房的麵板上,磕著碗說:“奶奶,我都給你倒下了。”她隨到糧倉,甘奶奶摸著給她盛小米,她瞅見門旁邊放著半壺清油,就順手悄悄地提走了。這下,甘家的飯裏好久都不見個油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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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冬,甘福把家安頓給甘順,就在班車上捎帶了幾百斤米麵回老家看望親人。幾經周轉,車到了鳳雨的山頭,一看山頂上沒放羊的人,甘福隻好把四大袋米麵往山下扛。每移半截路都得跑四個來回,掙得他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移到村口,他才回去拉車子和父親一起把米麵弄到家。

鄉親們見甘福回來,就圍著他打聽外麵移民的生活。甘福就對大家如實相告。“聽你說的和南莊的移民一樣,都苦得很哪。”劉葉說。甘福說:“咱們土裏刨食的農民,走到哪裏都要好好下苦,光景才能過好。現在外麵有好多地方搞移民,咱們村上誰要想搬遷就要趕早搬,越到後麵就沒好地方了。”“去外麵費那麼大勁,還不如守著家裏的地。去年天旱了,今年天旱了,明年,後年天還旱嗎?天總不能年年旱絕產!”胡占才舍不得他開的那些荒地呢。“福兒這幾年在外麵苦老了,黑瘦黑瘦的,咱們誰是能像他一樣吃苦的人呢?還是老老實實在家裏等著,共產黨不會看著咱們餓死。”村裏有名的“大懶”說。“福兒,我們想走呢。你這幾年在外邊見得多,也幫我們打聽著,有能生活的地方,給我們捎個信兒。”劉葉的男人邊幫他推車邊氣喘籲籲地說。“好,隻要我聽說了,就給你們捎話。”

甘福回到家,母親正好端著剛出鍋的土豆和小米麵饃來,他和奶奶圍坐在炕上,邊吃邊講他們兄弟的情況:莊稼豐收了,莫儷懷孕了,表妹瞅婆家了等等。隨後,他又動員幾位老人搬家的事,父親說:“還是等康兒和寧兒畢業再搬吧。他們還要花幾年大錢,咱們幾處給他們湊學費吧。如果現在搬出去,你那邊的地少,咱們還得過緊巴日子。”盡管兒子想把幾位老人接到身邊盡孝心,但父親說的不無道理,甘福隻能等待了。

閑談了一會兒,甘福就去汪旺家拿自家的掃帚收拾糧倉,正碰上他們吃羊肉臊子長麵。甘福說:“旺子好生活啊。”汪旺媳婦說:“你現在是大米白麵吃煩了,我們十天半月吃一回解饞呢。”甘福笑著說:“看你們修了新房,又接了拖拉機,旺子天天跑生意,也算是咱鳳雨的一個大富漢,生活比我強哩。”說話間他在汪旺院裏收拾了一堆自家的東西拿回去了。

在家呆了半天,甘福打算找表弟商議搬遷的事情。母親說:“冬閑了你也歇緩幾天,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在家多住幾天。”甘福知道母親的心,就在家忙著清了積肥,把家裏的衛生從裏到外收拾了一遍,又拉水把父母和奶奶的衣服洗幹淨。母親說:“福兒,歇著吧,回來就多歇一陣吧。”他哪裏能歇住,這些年對老人孝敬得太少了,他心中非常愧疚。母親啊,請您不要攔擋,就讓兒子為家裏掃一把塵土,做一把家務,這樣他的心才能安寧。

收拾停當家務,他就去二姑夫家,幾個表弟已經準備好了搬遷的東西,就等他一起出發了。

周末,妹妹從學校回來,甘福捧著她的手說了很多鼓勁的話。隨後甘福就領著幾個表弟走了。他們幾個沒娘娃從小可憐,他要盡最大能力拉幫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讓逝去的姑母在九泉之下瞑目。

他們到甘城子安置下家當後,兄弟幾個就向一塊荒地進攻了。他們力爭把地平好,開春就能種糧了。挖土、拉土、平地,一趟又一趟,表弟們信心百倍,在這裏開發新的生活之地。

甘順和莫儷生活得幸福快樂,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微笑。眼下,甘順、甘福和表弟一起平整土地。莫儷心疼地說:“別人都閑著,你們兄弟一年四季閑不住。”甘順笑著說:“我們窮搬家,不下苦哪來的甜呀?”“窮搬家,窮搬家,你就不能改改口,以後不許你這樣說了。”“好,娘子,不說了。我雖然嘴上不說,心裏最明白自己是窮搬家,才掙紮著把光景往前過呢。要是想著依你家的地養活我家人,連我自己也短精神咧。”“你就是死心不改地想著自己是窮搬家,你再說。”她可知道他的軟肋,隻要一撓他的腋窩,甘順就笑得向她求饒,莫儷偏不饒他,甘順隻得把她攬進懷裏,她就撓不上了。

兄弟五個著魔似的平地。有一天早上,他出門時嶽母說:“順兒,中午回家吃飯!”他答應了一聲就走了。甘順中午匆匆回來,見灶上還沒動煙火,就問莫儷:“你咋還沒做飯?要知道家裏沒做我就在大哥家吃了,冬天的白天太短了,緊幹著天就黑了。”這時嶽母從屋裏出來說:“儷儷那個身子,打不成水,你一個男人,成天不著家,你爸病下幾天了,也不問一聲。”甘順“噢”了一聲急忙進屋看嶽父。嶽父受了風寒,有些頭痛。他意味深長地說:“順兒,我已經好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儷儷呀。”甘順點點頭。他從屋裏出來,急忙打水做飯。匆匆吃過飯,他就跑著平地去了。

晚上他特意趕早回家。吃完飯,莫儷躺在炕上,有心事似的。甘順收拾完家務,把她摟進懷裏,歉意地說:“我沒有照顧好你,請你多原諒。”“你成天在外下苦,家裏的事也不管。”“儷,我來咱家有些日子了,啥事不是我操心了?你說句良心話。”“爸病了,你也不過問,對表弟的事比家人還熱心。”“沒照顧到爸,這是我的錯,但對表弟……你不理解我的心呀,你讓我真正傷心啊。”甘順說著眼淚不由湧了出來。地上火爐裏燃燒的炭發出“劈啪”的碎裂聲,他隻好下地把爐子封好,就上炕躺下了。

莫儷知道他心裏不好受,就後悔不該讓他幹一天苦活兒回來還生氣,就把他拉進自己懷裏,他握住她的手說:“儷,你要理解我,支持我。我和大哥自小在一個炕上睡大了,相互幫習慣了,誰也見不得誰受苦。我來這裏生活,首先是碰到你這麼一個讓我稱心的人,二來我也想和大哥一起幫著把家裏的日子過好。我知道你們也都是心疼我,但我也心疼我的親人,我不能不管他們。在這個家裏我把你們都當成親人,我沒有一點外心。我一個大男人,看著親人受苦,自己卻守著老婆熱炕不過問,那就是我沒有良心了。其實誰不願意坐在爐邊清閑地吃瓜子聽戲呢?我要是成那樣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受苦,自己卻悠閑自在,別人會怎麼說,是不是會說我靠著旁門忘了姓了。”莫儷說:“你一年苦下來,冬上也該好好歇一歇了。你成天忙著不回家,老人都怕你累壞了身子。”“要是你把我當親人看,就讓我抽空好好照顧我的親人,我實在不忍心讓大哥受那麼大苦。老家沒有收成,二姑去世得早,幾個表弟從小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和自己的親兄弟一樣,誰不想著他們將來能過上好日子呢?”“你幹去吧,隻是不要太苦了。”“我就長了個下苦的手。隻要你心裏不埋怨,我為親人下苦心甘情願。唉,你到底心裏不高興嘛,你心裏沒有我的親人。”“我怕你心裏隻有你的親人,把我們都當外人了。你們有冬天忙活的習慣,自從第一次見你不就是冬天嗎?我仔細一想,真想不出你們一年四季,啥時間能歇下來,好好睡幾天。冬天是老天給咱們放長假了,你比夏天還忙。”“誰願意幹啊,沒有辦法。家裏的情況就這樣,不忙不得成。我對你照顧不好,對爸和媽照顧不好,以後我盡力做好些。隻要你們都生活的順心,我也就順心了。還有我的親人,隻要他們生活順心了,我才能順心。要是能分身,我把自己分成幾個,還是孫悟空好,他拔一撮毛一吹就能吹出幾十個來。”說話間他拔了一根頭發吹起來。她撲進他的懷裏心疼地說:“你是個癡人,我真拿你沒有辦法。”

60

大西北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進入三九天,滴水成冰,冷風刺骨。偶然飄幾片薄雪,轉眼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這又是一個旱冬,隻有徹骨的寒冷。

偏窪鄉中學的學生在饑寒交迫中終於熬到了放學。隻是初三畢業班還得補十五天課。當然,學校並不收一分錢的補課費,老師隻希望能多考幾個學生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嘉獎。各科的老師一如既往,勤勤懇懇。上課的鈴聲未響,他們就提前走進教室開始上課,下課鈴聲響了他們還要多說幾句,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識都教給學生。尤其是補習班,凡來補習的學生都非常刻苦,他們也恨不得把老師講的知識全刻進大腦。他們中有補習一兩年的“小補”,有補習三四年的“大補”,還有補習五六年的“老補”,隻因為他們每年就差幾分,誰也不甘心放棄。

甘寶進入補習班認識了“大補”和“老補”,他們解題思路廣,經驗豐富,她才覺得自己還很欠缺。補課不用出早操,又不做課間操,天冷誰也不出門,學生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到晚上十一點幾乎不離開教室,隻有在課間一起唱著《我的中國心》《塞北的雪》等歌兒提神,然後伸伸懶腰就是最好的活動了。有一些同學因為久坐,屁股上結著一層厚厚的硬繭。有時候,老師見學生在教室裏待得時間太長,學習效果不佳,就“趕”他們去門外活動。同學們跑出門站在房簷下曬太陽,他們冷得你擠我,我擠你,戲稱“擠油油”。這玩法很不錯,大家相互拚命擠著比較暖和。女生擠不過男生,她們就在教室門前立定跳遠或者打沙包。

午飯和晚飯,學生在教室裏啃灶上打來的半斤麵的蕎麥麵或者穀麵饃。最令女生們害怕的是每天晚上回宿舍,那些低年級的女生放假了,就剩下畢業班的十個女生。偌大的宿舍成了一眼大冰窖,床是冰冷的,被是冰冷的,地麵屋頂和牆上各處都結著厚厚的冰。呀,太凍了。她們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凍得牙齒“咯咯”發抖,弄得一張大通鋪床也顫抖不已。直到彼此之間用體溫把同伴捂熱,她們才漸漸入睡了。

有很多人手上腳上結著凍瘡,有的凍瘡潰爛流出的黏液貼著手套和襪子,每脫一次就揪心疼痛。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他們手腳上的凍瘡如鳥蛋般異軍突起,又如火山般破潰噴發著粘粘的液體,伴著鑽心的奇癢和疼痛。有一個女同學因凍瘡感染,雙腿失去了知覺,家長不得不用架子車把她拉回去……天氣太凍了,河裏的冰都凍裂了口子,何況他們的手腳是肉長的。

補課期間,學生麵臨的最大困難是嚴重缺糧,那些家遠的同學的飯票吃完了,家近的同學拿點幹糧也被同學們一搶而光。以前女同學能算計著省下一些吃的,現在她們也是山窮水盡了,隻是強忍耐著羞於啟齒罷了。甘寶的班主任拿出自己的兩袋麵粉和一袋土豆讓食堂給學生做飯,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課補到第十三天下午時不得不停止了,有些學生餓得受不了逃跑了,老師也不忍心學生受罪,隻好放學。

因為甘寶負責女生宿舍,隻能等到所有的同學都收拾完才能鎖門。她邊催促邊幫同學收拾東西,等她們走後,宿舍裏就剩下她和另一個女生了。這時她的同桌站在遠處喊她,他是個三年的補習生,語文學得很好,就是數學太差,這學期,甘寶經常給他講題。他說:“我把你的複習資料尋出來了,趕緊跑來還你。”他連同一個小布包遞給甘寶就轉身走了。甘寶說:“你的包。”“下學期再還我。”甘寶隔著包摸到裏麵還有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書中夾了一塊還很溫熱的金燦燦的穀麵饃。嗬,看出他不願傷女同學自尊的良苦用心。他家距學校不遠,回到家見媽媽烙了幹糧,就急忙找了個借口給她送來了。甘寶高興地叫那個正收拾東西的同學:“快來,咱們可以飽餐一頓了。”女同學驚訝地問:“哪來的?我正餓得心慌呢。天助我也!”甘寶給她一半說:“快吃了回家,就剩咱們兩個老磨了,還‘之乎者也’呢。”兩個人雙手捧著饃,生怕有一粒落在地上。這時那個女同學猛然停下說:“也不知李紅偉回家了沒有?他斷糧幾天了。你知道他那個人,一說話就臉紅,比女生還害羞。那天我看見他悄悄吃作文本子,我沒敢說他,怕他難為情,後來我把半碗炒麵給他了。我去看看他走了沒有,要沒有走把饃讓給他吃,我在路上要是餓得實在走不動了,順路向親戚去討。”甘寶愣住說:“那你快去看,要是還沒有走把我的也給他,他家遠要等著明早坐班車呢。”

那個女生一打聽,男生說他早就走了。他們問她是不是給李紅偉送幹糧來了。女同學說:“你們快收拾回家,隻有一塊,一人一口。”她拿出自己吃剩的一半遞給他們。她把甘寶的拿回來,甘寶又分給她一半說:“他一定是沒有錢坐車了,那麼遠的路走回去腳都凍掉了。他也不向老師借錢。”“噢,劉老師一定給他借車費了,昨晚我看見劉老師從上衣裏摸出東西給他,他還推著不要。劉老師心裏有數。世上沒有他那麼老實的人,除知道學習外,平時啥話也不多說一句。”“你要人家對你說啥話呢?”甘寶壞笑著說。那個女同學說:“你可不要胡想呀。”“我沒有胡想呀。嗬嗬嗬!同學間相互關心是正常的,你也不問我的饃是哪裏來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實話說,是我的同桌送來的。”“嗬嗬,這下該輪到我說你了。”“快走,老磨,要不是等你,我早回家了。”兩個說笑著急忙把宿舍門鎖好向學校門外走去。

回家的路多數是上坡,甘寶騎不動,隻好推著車子往回走。自行車越推越重,掙得她氣喘籲籲。好不容易推上一處陡坡,她想歇一會兒,可是太陽快下山了,不敢耽擱,她隻能掙紮著走。下午三點從學校出發走到快六點時,天已麻黑了。距鳳雨還有十裏的深溝要走,四周黑黛高大的山巒把她緊緊包圍著。看不清路行走就更慢了,河道的石頭撐得車輪一起一落“啪啪”直響。她望著溝坎下隱隱約約的幾處白色的積雪,心裏不由得害怕。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萬一有狼怎麼辦呢?她想返回到最近的村裏投宿,又覺得不好意思打擾別人,就咬緊牙往前走。在恐慌中她低著頭奮力推著車子,她怕聽到響動、怕看到影子,隻有低著頭才不多想。走了一半,溝越來越窄,越來越深,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她隻能憑著記憶走。天空是閃著冷光的星星,耳邊除了車子和石頭相撞發出的“啪啪”聲音,還有溝邊上不知什麼動物出洞覓食的叫聲,猛然有夜鳥發出的怪叫,更嚇得她毛骨悚然。她還想起溝邊有幾處墳地,前不久村裏去世的一位老人就埋在那裏。那老人在世時經常坐在路邊,她每次回家老人都和她說話,入冬後她得病去世了。想到這裏,她心裏更加害怕,隻能拚命趕路。汗水濕透了她的頭發,濕透了她厚厚的棉襖,她覺得自己走得飛快,可總是走不出深溝!這條通向鳳雨的路實在太長了!盡管隻有十裏。啊,魯迅先生不是寫過一篇關於影子的故事嗎?她不該自己嚇自己。

進村後,家家屋裏透出點點油燈的亮光,她這才放慢腳步,好讓汗水散去。哪知汗水被冷風吹散後,衣服如同在冷水裏浸泡過一樣,饑餓如惡狼啃咬著她的心,腿子一點兒也不聽使喚。她隻能鼓勵自己:紅軍長征時不也沒有吃的嗎?我好歹還吃了一點幹糧,咋就這麼沒有力氣?

終於看到自家的窗戶透出溫暖而祥和的燈光。狗聽到車子的響動叫起來,這時甘康跑出來問:“誰?”“哥,是我。”甘寶聽出了他的聲音。“寶兒,你咋回來了?不是說補半個月課嗎?我準備明早給你送幹糧去呢。”甘康驚問著過去扶她的車子。“三哥,你回來了?”“我也是今天才回來。你咋這時候回來了?”“我們下午才放假。”甘寶緊緊拉住他的手,一顆顆淚珠滾落在甘康的手上,甘康攥著她的手,扶她進屋去了。

甘寶從三哥口中得知四哥寧兒假期不回來,他正準備代表學校參加在日本舉行的大學生機器人比賽。甘康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手上的凍瘡,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是啊,他知道中學的生活環境太艱苦了。甘寶凍腫的腳在熱炕上一捂,癢疼得亂跳。父親說:“凍瘡非冰不消,這是經驗方子。人常說,蕎麥進倉,凍瘡凍上,如要解凍,隻等蕎籽下種。凍瘡根深得很。”甘康不信父親的經驗,他給妹妹盛了一盆溫水,讓她把腳洗幹淨,就抱著她的腳塗藥。媽媽把剛做好的棉鞋給她,但她根本就疼得穿不進去。

甘寶好奇地向三哥問這問那。當聽說他在大學每天都能吃上白麵饅頭時,她羨慕地說:“哥,我啥時候能和你一樣啊,我們同學都餓得補不成課跑了。”“快了,我相信。”是啊,比起別人的大學生活來,他的生活是多麼困窘,但比起妹妹在中學的生活,他簡直在天堂了。

61

臘月,外麵打工的人又開始陸續回家了。在新疆某地石油開采基地打工的汪小女見別人收拾回家,心裏非常著急。她對萬倉說:“咱們也回家,眼看要過年咧。”萬倉笑著說:“這次回去,你家人非一塊一塊把我剮了。”“家裏人沒那麼狠心。”“還不夠狠心?!要不是狠心就是疼愛咱了?我給你說,安安心心打工掙錢才是正理。老實說,我再也不想回鳳雨了。你想家我把你一個人送上車你回家去,說不準你哥把你轉手就賣給有錢的老頭子了,到時候我可管不了。”“你再說我擰你的嘴。”小女伸手捏住他的嘴說:“你再說,你再胡說。”萬倉從嘴角擠出話來:“小米,小米,羅圈腿,頭像個冬瓜……”小女被他逗得笑傻了。萬倉抓住她的手裝作極生氣的樣子說:“你以為我的嘴是白擰的,我這下非把你的手指咬掉一個不可。”小女躲著,見他快咬到自己的手指了,急中生智,另一隻手在他的腋下一撓,萬倉“哎喲”一聲放開她跳遠了,接著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萬倉想起個順口溜:“叮當當,找對象,先進館子後照相,腳一抬,要皮鞋,手一伸,要手表。進門三天半,媳婦把心變……”小女說:“我啥也沒要啊。”萬倉說:“你放心,隻要咱們好好幹,等到手頭寬裕了,你想穿啥我給你買啥。”“其實,我穿啥吃啥用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要對我好。”“那是當然。”萬倉拍著胸脯說。

汪旺媽聽說出外打工的村民回來了,就跑去打聽汪小女的情況。正好“鬥羊”媽也來打聽兒子的情況。他們都沒有消息。“鬥羊”媽抹著淚說:“快過年了,他還不回來,不知出啥事了沒有?我心急得晚上睡不著覺啊。”汪旺媽隻好安慰她:“說不定明天或後天就回來了。我家其其當兵這些年,我也不擔心了,就是小女,出門沒個音信。”“你家其其當兵,有國家操心呢。我家娃娃怕丟在哪兒摸不著回家了。”“你把心放寬,說不準他在外貪著多掙幾個錢呢。”兩位母親說話間就到了溝邊,她們向大路上張望著,多麼希望自己的孩子從大路上走回來。

這時村長的女人也從坡上過來,“鬥羊”媽問她:“你咋出來了?”“我聽說打工的人回來了,問他們見著萬倉了沒有?一年到頭沒有個信兒……”她說著也抹起了眼淚。“鬥羊”媽對汪旺媽說:“你們兩個成親家了,人家疼兒子,你想女子。早知道這樣,就不該逼娃娃跑。”“你問上他們的音信了沒有?”村長女人問汪旺媽。“沒有。”“他們都沒個信兒。”三個母親站在溝邊望著白晃晃的大路,沒有孩子的影子,她們都含著淚回家了。

“鬥羊”眼下正在與人合夥走家串戶搞推銷呢。他們趁著過節的有利時機,大力吹捧手中的保健品。盡管標著靈芝口服液的不過是紅糖水,但身價不菲。還真有人上當,出高價買他們的東西。他們每天不勝其煩、熱情耐心地推銷產品。當他們最終說動別人掏錢時,就會更加欣賞自己的聰明才智。尤其對付那些沒有文化卻有錢的老年人,硬是抓住他們求健康長壽的心理,不上他們的當絕不罷休。什麼名噪一時的螺旋藻,五花八門的營養素等等,他們還來不及想過年的事。

在給娘家拜年的事上,鈦子和妻子發生了很大的分歧,鈦子備了同往年一樣的好酒。徐燕非要拿兩千元錢,給母親買一對金耳環。鈦子說:“老百姓沒吃的,你非要買那個幹啥?叫別人看見了還不翻天?”“咱們先把錢給她,以後買也行,這是我的一片孝心。咱們成家幾年沒給我家一分錢,現在出手大方些,也算老人沒有白操心。”妻子說。“哎呀,家裏吃的用的都從咱們這兒拿,就不算賬了?”“那也是賬?”“那當然是賬。”“你……”

兩口子吵了幾句,徐燕轉身拉出床下的箱子,打開鎖子尋存折,她要把一張兩千元錢的存折交給母親。她尋遍了箱子也沒有,就回頭問鈦子:“折子呢?”鈦子神色慌張地說:“我……我收起來了。”“把那張兩千的給我。”“我臘月裏進貨用了!”“你才進了多少貨?那兩個折子呢?”她窮追不舍。鈦子轉身抽煙不理她了。她搶過他的煙,生氣地扔在地上,一腳踩滅說:“到底放哪兒了?”鈦子還是不吱聲。她漲紅臉大聲問:“是不是給你弟尋的那個媳婦出彩禮了?你到底有個話行不行?你的嘴叫驢踢腫了嗎?我這就問你爸去,他要是花了我的錢,我叫你家祖宗在土裏都睡不安穩呢!”見妻子發火了,鈦子緊張地拉住她的手說:“不怪別人,這事怪我,我給你說個實話,折子上的錢我全取了,本來要多調些貨呢,誰知在車上叫人偷走了,我一直瞞著不敢給你說,怕你罵我。現在想打想罵由你!”“天啊,幾萬塊都叫賊偷了?你個敗家子,我說你這些日子神神道道的,原來是做下‘好事’了!”徐燕氣得哭起來。“那可是咱們這幾年的血汗錢啊!”“我本想調些抗旱的農藥回來,那是非常搶手的貨,誰知……”徐燕被謊言瞞住了。她拭去淚端詳著他的臉,他的臉顯得憔悴,眼周印著黑圈兒。她回想起這些日子他吃不香,睡不好,人瘦了一圈,成天困倦無力,還以為是忙的原因,原來他是為錢的事愁成這樣了。算了,再不能給他加負擔了。她隻好說:“錢已經丟了,你也不要把自己愁死,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錢以後慢慢攢。”鈦子拉住她的手說:“你不要對別人說,免得別人笑話。我的好媳婦,你不會記恨我嗎?”“你咋就那麼馬虎呀?以後咱們兩個一起去調貨,相互有個照應。”“平常調貨走的都是熟路,上次我為調抗旱藥跑到遠處去,本想著發別人的財……以後我在近處調貨,不走遠處了。”徐燕打算給母親一個驚喜,沒想自己先遭了一場無情的冰雹。

徐燕壓根兒就沒有懷疑鈦子,她對他向來很信任。總覺得他是個有見識的大哥哥,凡事聽他的沒錯。沒想到她錯了,鈦子早就不是以前的鈦子了,他變了。

半年前,當穿得冠冕堂皇的大老板“冒失鬼”又來到偏窪鄉時,鈦子簡直認不出他來。“萬老板,可好啊!”他熱情的同他握手,遞香煙。鈦子非常驚訝他的巨大變化,邊接煙邊問他做啥生意。“向香港販發菜,向俄羅斯販羊絨。”“啊,你如今做著大生意啊。”旁邊商店的一個小夥子也湊過來,特別羨慕這個當年的“大死狗”如今變成了“大老板”。誰知他們很快就迷上了“冒失鬼”,多年的積蓄轉眼就入不敷出了。

偏窪鄉還如往日一樣蕭條,人們曬太陽或閑逛,誰也沒發現這裏有什麼變化,商店還是那幾間,街道仍是那麼破舊。男人見了麵湊在一起吸著旱煙閑談,偶爾有人遞過一支香煙說:“來個高級的。”也無非是幾角錢的“黃金葉”,所謂“高級煙”,就這個定位。當然,身無分文的窮漢,怎能抽起價值連城的“極品”呢。在災年,偏窪鄉像一頭餓得瘦骨嶙峋的老牛,根本爬不起來。

鈦子一天比一天瘦弱,自從正月裏患上重感冒,接連幾個月都不見好轉。村長見各處的醫院醫治不好兒子的病,就去求神問藥。神婆說鈦子失魂了,村長就請她給兒子叫魂,還是無效。

鈦子的手頭越來越緊,後來隻好求助父親。村長拿出幾千元錢讓他去省裏的大醫院看病。妻子要陪他去,他極力阻攔:“兩個人出去,花銷就更多了,你得守著商店掙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