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撿來的“風光”(1 / 1)

有一天,似乎因為翻找什麼東西,在一本書裏發現了自己插隊時的一張照片:我穿著一件破爛的棉襖,腰裏係一根柴草繩,站在一棵盛開著紅色花朵的桃樹前,更遠的背景是太行山深處的小村莊,前方,則是煙籠霧繞的峽穀,我就在這裏插隊落戶。那時我剛剛20出頭,卻顯得瘦弱蒼老,黑黑的臉上胡子拉渣,頭發蓬亂得必須用手壓住才略顯馴順。

我問女兒認識不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她搖頭。

我覺得挺好玩,於是把自己插隊時的影集翻出來給她看,告訴她,那個形如叫花子的人,就是她的爸爸。她笑起來:“您過去是這樣啊!瞧你們穿的,都是什麼呀!”

女兒這一代,已經非常講究穿戴。服飾講究品牌、精美、時尚,瞧不上“過景”的衣褲,更別提穿打補丁的服裝了。

想想這一切是挺有意思的。誰不喜歡穿戴得整整齊齊呢?但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政治和經濟環境製約著你:布票是有限的,吃“大鍋飯”的人們收入是低微的。何況那個時代把講究穿戴看成追求“資產階級享樂”的腐朽觀念。“文革”中,北京的紅衛兵小將,不是把上街剪又細又緊的包腿褲作為“破四舊”的內容之一嗎?所以當年人們大多穿得越破越好,似乎這樣就更像無產階級。而在“文革”中,什麼服裝也不如一身褪了色的舊軍裝更美。因為它已是階級成分、社會地位、家庭背景等一係列榮耀的標誌。

我並沒渴求過一身綠軍裝。我家庭的“海外關係”跟革命軍人沾不上邊,但是我卻憑空得到過一件軍裝。說來挺逗,那是1967年的盛夏,校舍變成狼煙四起的戰場。我校老紅衛兵和我們井岡山紅衛兵發生了長達數月的武鬥,老紅衛兵據守北邊的教學樓,我們則占據南邊的宿舍樓。一天晚上,我們這一派發動突襲,經過激戰,老紅衛兵們被打得龜縮在教學樓裏。第二天,看看教學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便戴著柳條帽,手執鋼筋打就的長矛壯著膽子進入教學樓,卻不見一個人影。堵住樓梯的課桌狼藉地遍布樓道,碎磚頭爛瓦片和自製長矛、棍棒、皮鞭等扔得到處都是。在一間淩亂不堪的房間裏,做飯用的電爐子、煮掛麵用的鋁鍋和“紅寶書”以及大字報底稿、“文革”小報等資料都胡亂扔著,在一個堆放著肮髒被褥的兩屜架子床上,我發現一件退了色的綠軍裝皺巴巴地扔在那裏,自然,它成了我的戰利品。這是件哢嘰斜紋布料的綠軍裝,估計還不是小兵穿的,雖然已經洗得發了白,但一塊補丁也沒有。從此一有“外交”活動,我就穿著它招搖。

我那時在北京中學界挺活躍卻不甚起眼。可這件軍裝一穿,盡管有些肥大,但它依然為我罩上了一層光環,那些不清楚我底細的中學生們以為我有過硬的家庭背景。有個被稱為中學生“4·3”派領袖的人物,一有活動,就必然拉上我。這種活動人員的流動是很大的,一批批地不斷換來新的麵孔,而每次活動,常有聰明漂亮的女同學湊過來表現出願意和我接觸、深談的意向。最讓我感動的是有一次在頤和園的活動中,在微波蕩漾著秋月的昆明湖堤岸上,一個師大女附中的才女用感慨的語調對我說:“我終於找到啦……”想想吧,我這個一向“與家庭劃清界限”的人,一向有些自卑的人,突然受到這樣的“禮遇”,真是有點受寵若驚。對此,我真是既慚愧又竊笑不已,以至有一段時間,我不敢再穿這件軍裝滿處“風光”了,畢竟我並沒那樣令人羨慕的家庭背景。

然後是去農村插隊。盡管下大田時我很少穿它幹活,但畢竟它無法曆久彌新,所以先是被洗得發白,然後又開始糟朽—哪怕被酸棗刺、樹枝一類的東西輕輕一挑就扯個口子。被我粗針大線地縫補了幾次,後來實在縫不勝縫了,就破破爛爛地穿著它勞動。一直穿得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時已經是70年代初了,軍裝熱已消退下去。一天,我在趕集時碰見了一個同學,他穿著一件“的確涼”半透明汗衫,一些老鄉跟在他後麵一個勁地打量那件汗衫。“呀,玻璃汗衫呢!”一個村姑叫起來。同去趕集的女同學、男同學也都在碰見他時,不是摸摸它的質地就是問問價錢,於是他很風光,不由得我想起我最初穿那破軍裝時的情景。我知道,這位同學的風光,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政治內涵,我從心底不由得笑了起來。

在中國出現服飾革命以來,我的確也穿過新的衣服,甚至十分規矩的中山裝,三接頭皮鞋,後來又是西裝領帶等。但是最讓我風光的就是這件我撿來的褪色軍裝。它讓我領會的東西,勝過書本。

服裝和人類比,永遠在數量上占多數,多出許多倍。它們被製作,被吹噓,被喜愛,被遺棄,被花樣翻新,又被無情地淘汰。人類的文明史有多長,服裝的河流就有多長。毫無疑問,服裝是時代的鏡子。透過人類繽紛龐雜的服飾,你能看到、知道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