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厚善良的史鐵生跟誰聊天時總是帶著微笑,隻有聊一些挺嚴肅的話題時,他才會滿臉一絲不苟的表情。記得我們有一次談改稿。我說,編輯們提出一些修改意見,我特別尊重,有些他們不理解卻又提出修改,我一般就將這段給刪去,或者重寫就完了。他說,他要仔細斟酌所提意見,可以接受的,便改,不能接受的,他寧可不發表也不會去改動。史鐵生《務虛筆記》發表之後,被他稱做自己的“文學領路人”的柳青要將此書在香港一家出版社再版。但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針對所提意見,史鐵生沉寂了一段時間,終於給柳青寫了信,信中說:這部作品是有缺陷,“但這缺陷,我以為又不是簡單的刪減可以彌補的,刪減隻能損害它的特別。而其‘特別’,又恰是我不能放棄的。所以,這篇東西還是讓它保留著缺陷同時也保留下特別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說實話,光這一點就讓我心悅誠服。
以後我們每年大約能見上一兩麵。那大約是他每周3次透析之後。聽說他身體狀況不是特別好,我們也不好多去打擾。隻有作家張明從台灣或者廣東來京,召集大家一起吃個飯,敘敘舊。每次,都是趁他做罷透析後從醫院直接拉到飯店,直至他感到疲倦告辭,我們才各奔東西。
大約是2008年,北京老千(一家網絡公司董事長)在那一年舉辦了網絡小小說大賽。作為評委,我們被邀去大連觀光一番。同行的有李青、嶽建一、章德寧夫婦,再就是史鐵生、陳希米夫婦,杜衛東以及劉孝存等。又是在大海邊。我們一同在海邊享受著和煦的陽光,瞭望著無邊的大海。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著。記得我還跟他聊到《我和地壇》,我說,你那篇文章裏,很應該寫的一筆,其實是你跟徐曉相遇、相識、相交的事兒。你想想,你在輪椅裏抱著英語字典,而她腋下夾著禁書,兩個20來歲的絕望而彷徨的靈魂在荒蕪的園子裏相遇了……而且後來你又與她先生周郿英成為莫逆……可你竟沒寫!要是我,非用不少筆墨!他寬厚地笑著,“哦哦”地點著頭。
記得還聊了個內容,便是談我弟弟甘少誠。那會兒我正想以弟弟的事兒寫個長篇。少誠在1995年時因車禍去世。史鐵生為他也寫了悼念文章。說起少誠,史鐵生一個勁兒地說著“可惜”“可惜”。他說,甘少誠可是個人物。他說跟少誠相識了十多年,可見麵聊的時間沒超過48小時。他說,他知道少誠最早是參加《星星》美展的,後來開始搞大型木雕。“我書櫃裏現在還擺著他給我的一個木雕呢。來了的客人凡見到這木雕的都誇讚這作品有個性、有風格,問是誰的作品,我一說老牛(少誠在外的綽號稱謂),認識的便都談起他奇特的經曆和豪放不羈的風格,沒完沒了地談……”史鐵生將我弟弟說成是“少誠之風”:“……他像風一樣地走了,你找也找不到他。但時常能聽見他的消息,一會兒在南方做木雕,一會兒在北方燒泥塑,一會兒在高原拍電影,一會兒在沿海埋頭畫畫。他像風一樣、把這世界當成自由的原野,刮來刮去尋覓不夠……少誠之風才是悟者之途吧。”我覺得史鐵生真是慧眼,連我這個當哥哥的都說不出弟弟特點,但他幾句話就直擊要害。史鐵生還在《病隙碎筆》中談到少誠:“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著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麵向蒼天。我因此常想象那樣的場麵。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湧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曆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說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在這裏,我必須說,正是史鐵生提供的這些,讓我更深地理解了我弟弟,並且抓住這個脈絡將長篇續寫下去。如今,我總是懷著感恩之心感謝鐵生那天的點撥。
在聊所讀過的書時,我們聊起了卡森·麥卡勒斯這個孤獨的心靈獵手(美國南方女作家,很年輕就半身癱瘓、纏綿病榻,五十歲便告辭人生)及她的《傷心的咖啡館之歌》。他說,他也非常喜歡這個作家。我們甚至還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誦了該篇的開頭:“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蕩蕩的/塵土白得耀眼/頭上的天空亮得像玻璃/枯坐在百葉窗後的女人/傾聽著來自大地深處的/被束縛者的歌唱……”毫無疑問,我們在她身上找到了相當的默契和共識:一個身患殘疾的博大而平和的靈魂,在冷靜地審視人類文明時,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故事:眾多的所謂四肢健全人,其實靈魂殘缺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們的很多在他們看來是所謂正常的生活,其實都是病態的,他們的所作所為,不但在危害自己的身心,而且為地球蒙羞並貽害子孫後代。相對來說,身患殘疾的人,即使有所危害,那也不過是在很小的範圍之內。就是說,一個身患殘疾的人,有權利審判所謂健全人殘疾的靈魂。
無疑,史鐵生後期的作品已進入這一境界。
還記得2011年1月4日,我在798時態空間“與鐵生最後的聚會”的追思會上,在那個掛在大廳柱子上的緬懷牌上,我寫下這樣的字句:
鐵生摯友—
麵對浮躁之世,沉靜而清醒;
麵對有限之時空,追求無限的價值;
麵對世俗之濁浪,遺世而特立獨行。
最後,我要用史鐵生深沉的文字作為本文的結尾:“出生以前,太陽已無數次起落。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並,又以我生日的名義,卷土重來。”老友史鐵生,卷土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