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嚴寒使他防不勝防。雖然他下榻的友誼賓館室溫高達近攝氏二十度,他又備足了各種禦寒的服裝,但他還是感冒了。他拖著病體緊張地投入安排好和沒安排好的活動:演講,會見陳鼓應、黃順興、張春男以及眾多的已到大陸定居、講學的舊時好友,外加遊覽北京輝煌的名勝古跡。他又血壓上升了。但他掩飾著病態,照例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各種場合,洋洋灑灑,慷慨激昂地宣講他的主張。
晚八點,我來到友誼賓館三樓。還沒見王曉波的麵,陳鼓應、廖秋忠分別來告誡我:王曉波身體不好,一定要讓他好好休息。也就是廖秋忠此話剛說罷一兩分鍾,王曉波走過來把我拉進他的房間。
他中等身材,橢圓形的臉龐頗顯現出棱角,雖戴副眼鏡卻不顯學究氣,衣著儉樸隨便,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印象。幾句話之後,他便談開了他的理論。“中國有無數令世界震驚的東西,”他說,“馬可·波羅來中國之後,大為震驚,認為這正是西方所夢寐以求的人間天國……”他曆數中國人引以自豪的一切,之後,話鋒一轉,“那麼,為什麼中國近百年來國運愈來愈弱?既擋不住西方的船堅炮利,又擋不住西方的迪斯尼遊樂園呢?”他不讚同“全盤西化”才可使中國立於世界強國之林的主張,“事實這也不可能。‘華夷合治’的主張隻能產生強烈的‘依賴’意識,而導致民族自信心的衰竭。然而曆數中華之家珍,我們比誰差?即使今日,中國的高科技在世界上也是與美蘇並肩媲美的,何苦自我作踐呢?”
他侃侃而談。從他那激昂的語句和動作手勢中,我看出他是條多血質的漢子。他年齡不大,采訪他之前,我讀了他的一本著作:《春天與中國》。本書封麵折邊上的數行字不妨摘錄如下:“王曉波,中國人,民國三十二年生。台大哲學研究所畢業。曾任教台大、世新、哈佛大學,兼任研究員及訪問學人。現任中國大陸問題研究員及世新副教授。著有《先秦儒家社會哲學研究》、《國父思想論》、《韓非哲學的曆史研究》、《先秦法家思想史論》及論文數十篇。另著有《象牙塔外》、《西潮的回應》、《時代呼聲》、《有話就說》、《良心的挑戰》。他曾誓稱:‘我願終身為真理的仆人,永遠做中國苦難的良心。’為海內外知名之思想言論家。”真是人如其文!我不禁連連讚許地點頭。
突然他對我說:“對不起,我要換個姿勢坐,現在這麼坐讓我很不舒服。”說著他起身,將沙發搬到和我可以更好地交談的位置。這也正合我意。剛才的沙發是一順擺向,我們互相對視要扭脖側頭。現在則對視而暢談。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說:“……我要為中國的統一和民主而奔走呼號。你知道嗎?我在台灣蹲了好幾年國民黨的監獄。”
他談到他為捍衛自己所認定的真理而付出的代價,他並不追悔什麼。他認為:“一切的思想要有具體的意義,必須要有不斷的知識的充實和實踐,否則都是空話或虛偽的意識形態而已。”
也許是搞理論的思想言論家不願多談個人富有感情色彩的經曆,他回避對我談自己感情的曆程,獄中的經曆也絕口不談。他隻談理論:中國的曆史與現狀,世界的過去和今天,立體地比較,縱橫地剖析,每個題目都那麼博大艱深,讓我在紙上難以盡述。終於,我還是將話頭引到造就他性格和生活道路的選擇上去了—
“記得以前念書的時候,學校要大家寫自傳,我總是一開頭就寫:‘我生於烽火,長於台灣。三歲不到走遍大江南北,五歲不到渡海來台。至今我的祖國還分裂著。祖國以其苦難哺育了我,也以苦難鍛煉了我。’”
他的話引起我一陣共鳴的戰栗。可以說,無論海峽兩岸的哪一方,凡是一九四九年前出生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所說的一切。我們是一代人。我們經受著同樣的磨難。
“我確實是生於烽火,生於抗戰末期。因生得太晚,未能恭逢‘七七’之盛,而隻抓到一點抗戰的尾巴。但家父卻是參加抗戰行列的軍人,舅舅則是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青年軍。所以我對抗戰的了解,除書本外,還可說得上‘家學淵源’。”
他娓娓而談,並且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是在抗戰時期,當時的國軍,在部隊裏有夥食,摻砂帶石的‘八寶飯’能吃飽已不錯,毫無營養可言,而眷屬亦無眷糧。物價昂貴而薪餉微薄,眷屬都在半饑餓狀況。即使高級將領也如此。當時某基地司令部發生一件事:有個少將軍官下班回家,堅拒守衛的憲兵檢查手提包,而鬧到衛兵的長官處,該少將要求衛兵退出才肯接受檢查。當手提包打開來,發現什麼也沒有。隻有一碗沒吃完的糙米飯,是要帶給家人吃的。他為軍官的顏麵而不肯讓士兵檢查。後來,這位少將在一次戰役中犧牲了。那長官的衛兵不是別人,就是家父,一個憲兵中尉。雖職責所在,但總是使這位將軍不免難堪。故家父每提及此事猶有內疚,而欷歔不已。”
他講述這故事時仍然談吐自如,沒有絲毫費力追思的印記,足見這故事給他的印象之深已熔鑄到他的血液之中。輾轉遷徙的幼年,烽火連天的歲月,愛國抗戰的父親和舅舅,死於戰亂的母親,耳聞目濡民族苦難,熔鑄了他堅強的愛國意誌,他要尋找富國強民的道路,他迷戀哲學,醉心於忘我實踐以實現其主張。1987年,他和幾位誌士仁人發起組織了工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