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荔波散文(3 / 3)

據說,這是寨民憑著水書先生根據水書的占卜指點下建造的。

這樣我接觸了“水書”。

在我看來,水族的水書,記述了水族長達數千年的修煉,是一部渾厚得無法盡述的書。要知道,一個民族如果經曆過遷徙,那她的苦難是非凡的。

記得我去四川三星堆遺址參觀,那裏所呈現的謎團真是讓人有匪夷所思之感:一個製作了那麼精良的銅器及麵盔的民族,怎麼連一點文字也沒留下?這些有著非凡創造力的人,究竟遭遇滅絕還是整體遷徙了?從那些挖掘出銅器的大坑來看,他們似乎是被征服了。因為若是整體從容地遷徙,不會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圖騰,一定是征服者幹的。但又找不到殘留的骸骨,於是隻能想象,這個民族的男女老幼曾經經曆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毀滅之旅!

如今這個被稱做“水書”的書籍,卻厚重地展現在我眼前了。黃黃的草紙,樸拙的圖畫和常人無法識別的字符,還有那簡潔而失去光澤的圖畫線條,都似乎在訴說著自己艱難而深奧的存活。“水書”是手抄的,一些象形文字,配有花、鳥、蟲、魚,再就是龍、梅花鹿等動物的圖案構成了它。水族膜拜的鬼神有七八百個之多。生辰八字、噩運災難以及喜慶婚嫁,都會與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龍、鹿、蟲、鳥等對應出相應的福澤或災害。水書就是這麼一部用來與鬼神對話的經典。

再進一步研究,專家學者們發現,“水書”上的文字,與甲骨文和金文類似,相當於漢族的《易經》。特別是在荔波發現被稱做《連山易》的水書,更加肯定了這種看法。因為《連山易》的打卦圖與八卦易經圖如出一轍。據《周禮》記載,《易經》原有三本:夏代的《連山》、殷代的《歸藏》和周代的《周易》。《連山》和《歸藏》早已失傳,所以現在通稱的《易經》是指周文王整理過的《周易》。而水族的《連山易》,極可能是已失傳的《易經》之一—夏代的《連山》。

這就是說,水族的祖先來自中原。自夏代之後,便帶著自己古老的文化,與中原文化分道揚鑣。他們像護身符般帶著這本能揭示自己吉凶的圖騰般的神聖書籍,跋山涉水、遠行萬裏。看看《山海經》對各地大澤及山巒的描繪,對各種大蟲、蛇蠍以及食人怪獸的描述,水族祖先穿越其中經年累月,一定是傷亡慘重。

但他們還是來到了貴州的十萬大山之中,從此在這裏繁衍生息。

後來又有揭示他們來自中原的實證:先是在水書中出現梅花鹿的形象。而梅花鹿,隻有北方有,南方是沒有的。所以,水書的誕生地,必定是在北方。再就是在河南偃師市二裏頭遺址挖掘到大量的夏朝代的陶器上有怪異的字符。竟發現水書上的字符有13個與陶器上的字符完全相同!這一方麵表明夏陶符號為原始文字,也說明水族是從夏朝開始剝離中原的。荔波縣檔案局局長姚炳烈介紹說,江蘇一位民間人士收藏了一隻北宋早期產的河南汝窯八蓮瓣陶瓷碗,碗內有10個神秘符號,經5位水書先生分別單獨對符號進行辨認、破譯,結果基本一致,碗內壁上的8個字表明該碗裝窯及燒窯點火的最佳季節、日子及時辰,碗底的兩個字符代表某種序號。為多渠道驗證上述說法,又請來獨山縣的一名叫謝朝海的水書先生再次破解。謝先生以水書《連山易》納甲法立卦後,除推斷出與以上幾位水書先生相同的內容,還破解了字麵背後深藏的內容:鑄此碗者乃江西水族人,是個“鬼師”。他於戊寅年成為官窯的陶瓷器物燒製匠人,一次受命燒製八蓮瓣陶瓷碗專為帝王之公子或公主婚嫁而用。任務完成後,匠人忍受不了所遭受到的冷落,於庾辰年轉到民窯謀生糊口。在民窯中,帝王家的器具紋理,民間是不能擅用的。於是這位精通水書的鬼師便用《連山易》立卦,最後以無規則之花紋燒製在陶碗上,其實記載的是北宋興衰的一段史誌。但水族祖先為什麼遁世隱時、潛居深山?中國人是極講究“故土難離”的。看看地圖吧—從河南偃師市到貴州的荔波,相隔崇山峻嶺、江河無數!但他們穿越了!他們抵達了!且不說跋涉之苦吧,隻說他們為何要背井離鄉?一個肯定的答案是:如果活在中原,水族將會遭到滅頂之災!夏朝,正是完成母係社會向父係社會過渡的後期,各個族係展開了對權力的殊死爭奪,當然勝者隻有一方。勝者為王敗者賊,敗者隻能落荒而逃。而夏商之時,能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能在陶器上刻有自己的字符,那當然非望族不可。由此,可以想象,當年的水族,應該是頗有勢力又有著文化修養的望族。但是他們在權力爭奪中失敗了,為了免受種族滅絕的大禍,他們隻有輾轉遷徙。據專家們考證,水族發祥於中原睢水流域,位於今天河南省東北,屬於夏商文化圈。由於族人自稱“睢”而得名。水族古老的文字,水族將它稱為“泐睢(lesui)”,“泐”即文字,“睢”即水家,“泐睢”意為水家的文字或水家的書。在中國曆史上,水族被統稱為“百越”、“僚”、“蠻”等,直至清代中葉之後才改稱為“水家”。

經曆了無數苦難,水族終於開始在貴州三都、荔波、獨山、都勻一帶繁衍生息。水書中其實也反映出水族對中原文化的拒絕。在水書那數百個字符中,凡出現漢字,都是被顛倒的。這正如漢人發泄仇視心理時,把人的名字倒寫並打上叉叉一樣。水書—有人稱為“反書”,表現在這幾個方麵:一是一些水族文字的結構與漢字相反。如“子、醜、午、九、五”等字,被反寫、側寫、倒寫。甚至很多圖案也以反為正。也許是用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記載著水族先祖受難的重要時辰?再就是水書的月份與漢族的月曆順序錯位。古代嚴禁民間製曆,但水族至今仍信守著水書上的“曆”。

顯然,在貴州,水族得到了繁衍生息的環境。如今,貴州省內水族人口36萬多人,占全國水族總人數的90%。水書光是荔波、都勻兩地,便搜集多達上萬本。而那些被視為“能與鬼神對話的人”,一如既往地在水族中有著極高的地位。“鬼師”或“師人”的稱謂,表明他們超凡的能力與威信。年近花甲的“鬼師”蒙熙能先生如今被稱為水書學者,他的父親就是“師人”。“文革”中,“水書”被視為“迷信”、“鬼書”而慘遭焚毀,水書先生被當做“牛鬼蛇神”而批鬥。為保護水書,一些“水書先生”將水書埋在土裏或藏在山洞裏。在這種背景中,蒙熙能的父親卻執著地教他熟讀水書。蒙熙能說,要當水書先生,必須先拜水書的創製神陸鐸公,要發一些毒誓。按水書傳承的規矩,成為水書先生後的一言一行,都在陸鐸公的“注視”之下,要依靠水書為族人服務,占卜吉凶。族人有求,必須隨叫隨到,不能耽擱,也不能要求報酬。即使有族人給“紅包”,數目必須與六有關,比如六角、一元六角、兩元六角等,最高不能超過五元六角,據說,這是陸鐸公定下的規矩。像蒙熙能這樣的水書先生,全國有1000多位,絕大部分都已年過花甲。水族,散落文明的一支,重新撿拾它的過程,應該是人類精神的一次涅槃。

深夜醒來,想起水族和水書,腦海中無形中出現的是一團凝聚著仇恨和恐懼的移動的螞蟻似的生命。他們隱姓埋名、依仗著神聖的水書指引,背井離鄉、輾轉於大荒之山、大河之野、大幽之國中,朝著理想境界—更深的與世隔絕之地進發。

那裏,在陶淵明們看來,就是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