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我將我寫給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信件按照事情發生的先後一一抄錄下來。雖然其中一篇已經遺失,但我相信我現在所寫的內容與事實絕無出入。我對這些可悲的事件記得很清楚,相信這些信能更準確地說明我當時的感受和想法。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相信您已通過我之前發的信和電報及時地了解了在這個最荒涼的角落裏所發生的一切。一個人在這裏待得越久,沼地的神貌就會愈加地滲入你心,它是那樣的廣大,具有可怕的魔力。隻要你一到沼地的中心,你就看不到近代英國的絲毫痕跡了。可是另一方麵,你在這裏隨處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勞動成果。在你散步的時候,四周都是這些被人遺忘的人們的房屋,還有他們的墳墓和粗大的石柱,這些石柱,可能就標明了他們的廟宇之所在。當你在斑駁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的時候,你就會忘記你現在所處的年代了,如果你看到從低矮的門洞裏爬出一個身披獸皮、毛發茸茸的人,將燧石箭頭的箭搭在弓弦上,你會感到他的出現比你本人在這裏還要自然得多。奇怪的倒是在這一直都是最貧瘠的土地上,他們竟會住得那樣密集。雖然我不是考古學家,可是我能想象得出,住在這裏的人們都是些不喜歡爭鬥且長期受到蹂躪的種族,他們被迫接受了這塊誰也不會自願居住的地方。
以上這些跟我來這裏的目的毫無關係,而且對像你這樣最講求實際的人來說,可能會覺得很無味。至今我還記得我們在談論究竟是太陽圍著地球轉還是地球圍著太陽轉這個問題的時候,你顯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所以,我還是講講關於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情吧。
前些天一直風平浪靜,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報告的事,所以就沒有給您彙報。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件很驚人的事情,我現在就一五一十地向你解釋吧。首先,我得讓你初步了解一下關於整個情況中的其他一些因素。
其中之一就是關於沼地裏的那個逃犯,我之前也很少跟您提到。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經跑了。這對在本區住得相當分散的居民來說,終於可以大大地鬆一口氣了。從他逃跑以來已有兩星期了,在這期間,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消息。很難想象他在這段時間內能始終堅持待在沼地裏。當然了,如果單就藏匿這個問題來看,他是毫無困難的,任何一所石頭小房都可以作為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除非他能捕殺沼地裏的羊,否則他是什麼吃的東西都沒有的。根據上麵的推斷我們確信他已經逃跑了,而那些住得邊遠的農民們晚上也能睡個好覺了。
我們這裏有四個彪悍男人,所以住在這裏也挺放心的。可是老實說,我一想起斯台普吞這一家來,心中就感到不安。他們住的地方是一處方圓幾英裏之外孤立無援的處所,家中隻有一個女仆、一個老男仆和他們兄妹二人,而這個哥哥也不是個很強壯的人。如果這個來自瑙亭山的逃犯一旦闖進門去的話,落在這樣一個不要命的家夥手裏,他們真會被弄得束手無策呢。亨利爵士和我都很擔心他們,還曾建議讓馬夫波金斯到他們那邊去睡,可是斯台普吞卻不願意,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危險。
對了,咱們的朋友——準男爵,看上去似乎對我們的女鄰居很感興趣。這本是不足為奇的事,對他這樣一個好動的人來說,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地方實在無聊,而她又是個很動人的美女。在她身上,有著一種熱帶的異國情調,這一特點和她哥哥的冷淡、不易動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是,他也使人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潛藏著烈火似的情感。他肯定具有左右她的力量,因為我曾看到,她在談話的時候不斷地望著他,好像她所說的話都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他的兩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堅定,這些特點往往顯示著一種獨斷和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想必您一定會覺得他是個很不錯的研究對象吧。
他第一天就來拜訪巴斯克維爾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帶著我們兩人去看據說是關於放蕩的修果的那段傳說的出事地點。我們在沼地裏走了好幾英裏才到,那個地方十分荒涼淒慘,這樣的環境很可能使人觸景生情才編出那樣的故事的。我們在兩座亂石崗中間發現了一段短短的山溝,順著這條山溝走過去,就到了一片開闊而多草的空地,到處都長著白棉草。空地中央矗著兩塊大石,頂端已被風化得成了尖形,很像是什麼龐大的野獸的被磨損了的獠牙。這個景象確實和傳說中的那舊時悲劇的情景相符。亨利爵士很感興趣,並且不止一次地問過斯台普吞,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會幹預人類的事。他說話的時候,表麵似乎漫不經心,可是看得出來他內心裏是非常認真的。斯台普吞回答得非常小心,很明顯他是要盡量少說,似乎是考慮到對準男爵情緒的影響,他不願把自己的意見全部表達出來。他還和我們講了一些和巴斯克維爾家人類似的事情,說有些家庭也曾遭受過惡魔的騷擾,通過他的這些觀點才使我們覺得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和一般人一樣。
回來時,我們去梅利琵吃了午飯,就是這次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相識了。他一見她似乎就被強烈地吸引住了,而且我敢說,這種愛慕之情是相互的。回家的路上,他還一再地提到她。從那天起,我們幾乎每天都和他們兄妹見麵。今晚他們在這裏吃飯時就曾談到我們下禮拜到他們那裏去的問題。人們一定會認為,這樣的一對如果結合起來,斯台普吞一定會很樂意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發現,每當亨利爵士對他妹妹稍加注視的時候,斯台普吞的臉上就露出極為強烈的不滿。看來他是非常喜歡他的妹妹的,沒有了她,他就會很孤獨,可是如果他出於私心而拒絕反對這段姻緣的話,那他就太自私了。我敢肯定地說,他並不希望他們的親密感情發展成為愛情,而且我還多次發現過,他曾想盡方法避免使他倆有獨處密談的機會。對了,您曾指示過我,絕對不能允許亨利爵士單獨出去,可是如果他的愛情降臨的話,這可就很難辦了。如果我堅決執行您的命令的話,那我可能會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那天——確切地說是星期四——摩梯末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在長崗發掘了一座古墳,弄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顱骨,他為之喜出望外,真沒有見過像他這樣如此熱心之人!後來斯台普吞兄妹也來了,在亨利爵士的請求下,這位好心腸的醫生就領我們到水鬆夾道去了,給我們講了那天晚上查爾茲爵士喪命的全部經過。這次散步既漫長而又沉悶,那條水鬆夾道被夾在兩行高高的剪齊的樹籬中間,小路兩旁各有一條狹長的草地,盡頭處有一棟破爛的舊涼亭。那扇開向沼地的小門正在中間,老紳士曾在那兒留下了雪茄煙灰,是一扇裝有門閂的白色木門,外麵就是廣闊的沼地。我還記得您對這件事的看法,我曾試著想象發生過的事情的全部實況。大概是當老人站在那裏的時候,突然看見有什麼東西穿過沼地正向他跑過來,他頓時嚇得驚慌失措,急忙奔跑起來,一直跑到心髒衰竭而亡。
他就是順著那條狹長而又陰森的夾道奔跑的。可是,他為什麼要跑呢,隻因沼地上的一隻看羊狗嗎?還是看到了一隻不出聲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獵狗呢?還是有人在搗鬼?難道那白皙而警覺性極高的白瑞摩對他所知道的情況還有所隱瞞?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撲朔迷離,然而我總覺得在這些謠傳的背後有著讓人難以想象的內幕。
上次給您寫完信後,我又遇到了另一個鄰人,他就是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他住在我們南麵約四英裏遠的地方。他是一位長者,麵色紅潤,頭發銀白,性情暴躁。他對英國的法律有著癖好,並為訴訟而花掉了大量的財產。他所以與人爭訟,不過是為了獲得爭訟的快感,至於說站在問題的哪一麵,則全都一樣,無怪乎他要感到這真是個費錢的玩藝兒呢。有時他竟隔斷一條路並公然反抗教區讓他開放的命令,有時竟又親手拆毀別人的大門,並聲言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早是一條通路,反駁原主對他提出的侵害訴訟。他精通舊采邑權法和公共權法,他有時利用他的知識維護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時又用來反對他們。因此,他時而驕傲地被人抬起來走過村中的大街,時而又被人做成草人燒掉。據說目前他手中還有七宗未了的訟案,說不定這些訟案就會吞光他僅餘的財產呢。到那時候,他就會像一隻被拔掉毒刺的黃蜂那樣再也不能為虎作倀了。如果撇開法律,他倒像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不過是提提他而已,因為您特意囑咐過我,應該寄給您一些關於周圍人們情況的描述。現在他正在忙著,他是個業餘天文學家,有一架絕佳的望遠鏡,他一天到晚地就伏在自己的屋頂上,用它向沼地上瞭望,希望能發現那個逃犯。如果他能把精力放在這件事上,那麼這裏就有可能會太平無事。可是據謠傳,他現在正想以未經死者近親的允許而私掘墳墓的罪名而控告摩梯末醫生。因為摩梯末從長崗地方的古墓裏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時代人的顱骨。這位弗蘭克蘭先生確實給我們單調的生活增添不少色彩,還能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給予一些幫助。
關於沼地裏的相關人物——那逃犯、斯台普吞、摩梯末醫生和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都給您一一介紹了。接下來我將告訴您一些關於白瑞摩的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昨晚的那種驚人發展更加值得注意。
首先就是關於您的那封試探性的電報,我已向您解釋過,郵政局長的話說明那次試探是毫無結果的,咱們什麼也沒能證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亨利爵士,可是他馬上就把白瑞摩叫了來,當麵問他是否親自收到了那封電報,白瑞摩的回答是肯定的。
“是那孩子親自交給你的嗎?”亨利爵士問道。
白瑞摩看上去很驚訝,他稍稍思考了一番,說道:“不是,當時我正在樓上小屋裏呢,是我妻子給我送上來的。”
“那是你親自回的電報嗎?”
“不是,我讓我妻子回的,我告訴她回的內容。”
當晚,白瑞摩又提起了這個問題:“我不大明白,您今天早上為何會問我那樣的問題,亨利爵士。難道是我做了什麼失去您的信任的事了,所以才那樣問我?”
亨利爵士這時不得不向他保證他並無此意,還把自己大部分舊衣服都給了他,以使他安心。他在倫敦置辦的新東西都已經運到,所以舊的就送人了。
可是白瑞摩太太倒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生得胖而結實,很拘謹,極為可敬,幾乎是帶著清教徒式的嚴峻,你很難想象出一個比她更難動情感的人來了。我曾告訴過你,我到這兒的第一天晚上曾聽到她哭得很傷心,從那以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臉上帶有淚痕,深深的悲哀正吞噬著她的心。
我有時想,難道是她心中存有什麼內疚,有時也懷疑白瑞摩是個家庭暴君。我總覺得這個人性格怪異,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所有疑慮。
也許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您知道,我是個睡覺比較清醒的人,又因我在這所房子裏時刻警醒著的緣故,所以我的覺睡得比平常還要不踏實。昨天晚上,大約在午夜以後兩點鍾的時候,我被屋外偷偷走過的腳步聲驚醒了。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房門,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條長長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那是一個手裏拿著蠟燭、輕輕地沿著過道走去的身影,他穿著襯衫和長褲,光著雙腳。我隻能看到他身體的輪廓,可是,由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來,這人就是白瑞摩。他小心翼翼地走著,腳步很輕,他的整個外表給人一種不可告人的、鬼鬼祟祟的感覺。
我曾告訴過您,那環繞大廳的走廊是被一段陽台隔斷的,在陽台的另一邊又延續著。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見了才跟上去,當我走近陽台的時候,他已走到遠處走廊的盡頭了,我看到了從一扇開著的門裏射出來的燈光,知道他已走進了一個房間。由於這些房間現在既無陳設又無人住,所以他的行止就愈發顯得詭秘了。燈光很穩定,他應該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我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從門外向裏偷看:白瑞摩正在窗前彎著腰,手裏拿著蠟燭,湊近窗玻璃,頭部側麵半向著我,當他向漆黑的沼地注視的時候,麵部因焦急而顯得十分嚴肅。他站在那裏仔細地觀察了幾分鍾,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一種不耐煩的手勢弄滅了蠟燭。我立刻轉身回房,沒多久就傳來了潛行回去的腳步聲。過了很久,在我剛要朦朧入睡的時候,我聽到什麼地方有擰鎖頭的聲音,可是我說不出聲音來自何方。我猜不出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可是我想,在這陰森森的房子裏正在進行著一件隱秘的事,我們早晚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的。我不願拿我的想法來打攪您,因為您曾要求我隻需提供事實。今天早晨我和亨利爵士長談了一次,根據我昨晚所作的觀察,我們已製定出了一個行動計劃。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您,不過下次的報告中您就知道了,您會很感興趣的。
我將第一份報告寄給了福爾摩斯先生,沒過多久又寄出了第二份報告。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說我在接到這個任務的初期沒能提供給您多少信息的話,您就該知道,我正在花時間搜索信息。如今,發生在我們周圍的事更加頻繁和複雜了。上次的報告中,我把高潮結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裏,如果我沒有估計錯的話,現在我已掌握了會使你相當吃驚的材料。事情變化得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從某些方麵來看,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裏,事情已經變得清晰多了,可是從另一些方麵來看,似乎又變得更為複雜了。接下來我會將全部事實都告訴您,您自己慢慢推測吧。
我跟蹤白瑞摩的第二天早飯前,我又穿過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過的那間屋子。在他仔細地向外看的西麵窗戶那裏,我發現了和屋裏其他窗戶都不同的一點——這窗戶是麵向沼地開的,在這裏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離最近,在這裏可以穿過兩樹之間的空隙一直望見沼地,而才其他窗口看的話隻能遠遠地看到一點。因此可以推斷,白瑞摩一定是在沼地上找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因為要達到這種目的隻有這個窗戶適用。那天夜裏周圍一片漆黑,我很難想象他子一片漆黑中能看到些什麼。可是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在搞什麼戀愛的把戲,這樣解釋的話也許可以說明他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動和他妻子惴惴不安之間的關係。他是個相貌出眾的家夥,足可以使一個鄉村女子對他傾心,因此這一說法看來還是稍有根據的。我回到自己房間以後聽到的開門聲,也許是他出去幽會了。早晨起來我自己就細細地推敲起來,即便結果證明我的猜測是毫無根據的,我還是要把我所有的懷疑都告訴您。
不管白瑞摩的行為出於何目的,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之前讓我對這件事秘而不宣的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負擔。早飯後我到準男爵的書房去找他的時候,就把我所見到的事都告訴他了。可是他的反應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