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就知道白瑞摩經常在夜裏走動的事,我本打算和他談一談這件事,”他說道,“我曾好幾次聽到他在過道裏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時間恰和您所說的差不多。”
“那他是不是每晚都要去那窗前呢?”我提醒道。
“可能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咱們倒可以跟蹤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您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在的話他會怎麼做。”
“我相信他一定會像您所建議的那樣采取行動,”我說道,“他會跟蹤白瑞摩,並看看他幹些什麼事。”
“那咱們就一塊跟蹤他吧。”
“不過他一定會發現咱們的。”
“這人有點聾,不管怎樣我們得抓住這次機會。今晚咱們就一起坐在我的屋裏,等他走過去。”亨利爵士高興得搓著雙手,顯然他對這次的行動很感興趣,因為他在沼地裏過得太枯燥乏味了,很想調節一下生活。
準男爵想將這裏改造一下,他已和曾為查爾茲爵士擬訂修築計劃的建築師、來自倫敦的營造商以及來自普利摩斯的裝飾匠和家具商聯係過了。不久我們將會看到這裏巨大的變化。顯然,我們的朋友懷有規模巨大的理想,並決定不辭辛苦、不惜代價地來恢複這個大族的威望。等這所房子整修刷新並重新布置之後,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們可以從一些跡象中很清楚地看到,隻要這位女士願意的話,這一點就不會“尚付闕如”了,因為我很少見到過一個男人會像他對我們的美麗的鄰居斯台普吞小姐那樣地著迷。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愛情的發展並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譬如說吧,今天,一陣意想不到的波瀾打破了愛情之海平靜的水麵,這讓我們的朋友感到很煩惱和不安。
關於白瑞摩的事我們商定之後,亨利爵士便戴上帽子打算出去,當然我也準備出去。
“華生,您也去嗎?”他問道,一麵怪模怪樣地望著我。
“您是不是要去沼地呢?”我問。
“沒錯,我是要去那裏啊。”
“很抱歉對您造成的妨礙,可是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您也聽到過福爾摩斯先生是怎樣鄭重其事地吩咐讓我不應該離開您,還特意吩咐說您不能單獨去沼地的。”
“我親愛的夥伴,”亨利爵士帶著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說道,“雖然福爾摩斯先生聰明絕頂,可是他並沒有預見到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話嗎?我相信您絕不願意做個電燈泡,我必須單獨去。”
我左右為難,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才好。就在我為難的時候,他已經拿起手杖走出去了。
我又考慮一番之後,有一種負罪感,因為我竟托辭讓他一個人走了。如果因為我不聽你的指示而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懺悔的話,我想象得出我的內心將會是怎樣一種情感變化。說真的,我一想到這裏臉就紅了。也許現在追出去還不晚,於是我就馬上朝著梅利琵宅邸的方向追去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似的往前趕著,直到我走到沼地的小路分叉處才看到了亨利爵士。我擔心走錯路於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就是那座插入陰暗的采石場的小山,從山上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觀望一切。我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著,距我約四分之一英裏遠,身旁還有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之外還會是誰呢。顯然他倆之間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約定相會的,他們一麵並肩徐徐而行,一麵喁喁而語。我看見她雙手做著急促的手勢,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很認真的樣子。他則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兩次他好像不同意似地搖著頭。我站在亂石中間望著他們,真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辦。跟上他們並打斷他們親密的交談,看來似乎是一個荒謬的舉動,而我的責任顯然是要求我一時一刻也不要讓他們離開我的視線。跟蹤窺察一個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盡管如此,可是除了從山上觀察他,事後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確實,如果當時有任何突然的危險威脅到他的話,我會因為距離太遠而來不及相助。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您的話您也會這麼做的。讓我跟蹤自己的朋友的確是件很難的事,可是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
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走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他們正全神貫注地談著話。可是我突然發現,看到他們會麵的並不止我一個人,因為我看到一個綠色的東西在空中浮動著,再一看才知道那綠色的東西是裝在一根杆子的頂端的,拿著那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走著。原來是斯台普吞拿著他的捕蝶網在那邊走著。他距那對情侶要比我近得多,他好像是向著他們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時,亨利爵士突然將斯台普台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環抱著她,她似乎想從他手中掙脫,把臉躲向了一邊。他低頭向著她的臉靠近,可是她像是抗議似地舉起一隻手來。隨後我看到他們一跳就分開了,並且慌忙地轉過身來,原來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攪擾。他狂奔著向他倆跑去,那隻捕蝶網可笑地在他身後擺動著。他在那對愛侶麵前憤怒地手舞足蹈起來,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看樣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責罵亨利爵士,爵士在進行解釋,可是斯台普吞不但拒絕接受,而且變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在旁邊站著。最後斯台普吞轉過身去專橫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猶豫不決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後,就和她哥哥並肩走了。那生物學家的手勢說明,他對那位女士也同樣地極感不快。準男爵望著他們的背影站了一會兒,然後就慢慢地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了。他的頭耷拉著,看上去很明顯是一種失意的神態。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都說了些什麼,隻是因為跟蹤朋友還偷看了他們那樣親密的動作而深感羞愧。我沿著山坡跑了下去,和準男爵在山腳下相遇。他滿臉通紅,雙眉緊皺,一副無可奈何、不知所措的神情。
“哦!華生,您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問道,“難道說您竟真的跟蹤我了?”
於是我就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了。我是怎樣覺得不能待在家裏,怎樣跟蹤了他,以及我怎樣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都講給他了。頓時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怒火,然而我的坦白又衝淡了他的怒氣,他終於發出了悔恨失望的笑聲。
“我本以為平原中心會是個很安全的地方呢。”他說道,“誰知道居然有人看到了我的求婚——而且還是這樣糟糕透頂的求婚!你是坐在哪看熱鬧的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來是最後排啊!哎,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來了。您看到他向我們跑過去了嗎?”
“當然看到了。”
“您見過他瘋了一樣的發飆嗎?”
“這還真是頭一次。”
“我覺得他一點也不瘋。我一直認為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但是,請您相信我的話,我們倆之間總有一個得穿上捆瘋子用的緊身衣的。可是,我到底是哪兒不好了呢?您和我相處也有幾個星期了,華生,坦白地跟我說吧,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喜愛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我覺得挺好啊。”
“我的社會地位不可能成為他反對的理由,因此,他肯定是因為我本身的缺點而憎惡我。他有什麼可反對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們裏,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沒有得罪過,然而他竟然連碰她手都不允許。”
“他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有好多比這還過分的話呢。我告訴您吧,華生,我和她相識雖然隻有幾個禮拜,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她好像是為我而造出來的,而她呢,也是這樣想的。她覺得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我很確信這一點,因為女人的眼神比說話更為有力。可是他從不讓我們待在一起,僅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單獨和她談幾句話的機會。她很高興見到我,可是和我見麵以後,她又不願談關於愛情的事,如果她能製止我的話,她甚至不許我談到愛情。她一再重複地說,這裏是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我離開這裏,否則她永遠也不會快樂。我對她說,自從我們認識以後,我就舍不得離開這裏了,如果她真的想讓我走的話,她也必須跟我一起走。我說了很多,並向她求婚,可是還沒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們跑了過來,臉上的神色看上去就像個瘋子。他暴怒得臉色都變白了,連他那淺色的眼裏也燃起了怒火。我沒對她做什麼啊,我怎麼敢做讓她不高興的事啊,難道是因為我自認為是個準男爵就能為所欲為嗎?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話,對付他本沒有什麼困難。當時我隻對他說,我並不把和他妹妹產生的感情引以為恥,而且我還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這樣的話似乎也未能使事態有絲毫的好轉,因此,後來我也發了脾氣。她還在旁邊呢,我竟能說出那樣過分的話,結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簡直被弄得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華生,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會非常感激你的。”
我當時也說出了一兩種可能性,然而說實在的,我自己也沒弄清其中的所以然來。就咱們朋友的身份、財產、年齡、人品和儀表來說,條件都是最優越的,除了縈繞他家的厄運之外,我簡直找不到任何於他不利的地方。令人為之驚訝的是他絲毫沒有考慮女士本人的感受,就對她的追求者給以這樣粗暴的回絕,而那位女士在這種情況下,竟然沒有一點點抗拒和反對。當天下午,斯台普吞又親自來訪,這才算是把我們心裏的種種猜測平息了下去。他是為了自己早晨的態度粗魯而來道歉的,兩人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裏經過長時間的會談,結果裂痕消除了,並決定我們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飯。
“我並沒有否認他這個瘋子。”亨利爵士說道,“今天早上他怒氣衝衝地跑向我的那種眼神讓我很難接受,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道歉道得如此虔誠。”
“他有沒有對他早上的行為予以解釋呢?”
“他說他妹妹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這樣說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如此重視她,我也為此感到很高興。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個非常孤獨的人,隻有這麼一個妹妹在身邊陪伴,因此,當他一想到要失去她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的恐懼。他之前並不知道我已經愛上她了,可是當他親眼看到了這一切時,便覺得我可能會從他手中把她奪去,所以才大為震驚,以至於他對自己當時的言行都無法控製了。他對發生過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同時他也認識到,自己妄想為了個人而將像他妹妹那樣美麗的女子的一生束縛在自己的身旁是多麼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離開他的話,他也情願把她嫁給像我這樣的鄰居,而不願嫁給其他的人。可是不管怎樣,這對他來說都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因此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這件事情。他說如果我答應三個月內不談及愛情隻培養與女士的友情的話,他不會反對我們倆在一起。所以我就答應他了,這件事也就這樣平息了。”
這也算是揭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謎底吧,感覺就像是當我們在泥沼之中掙紮的時候,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現在我們了解了為什麼斯台普吞是那樣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樣優秀的人。現在我再轉到由一團亂線裏抽出來的另一條線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聲和白瑞摩太太滿麵淚痕的秘密,還有管家到西麵格子窗前去的秘密。祝賀我吧,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得承認我並沒有辜負您的囑托,而您也不會後悔派我來這裏,因為經過一夜的努力將這些事都徹底弄清了。
雖說是經過一夜的努力,其實是忙碌了兩個晚上,因為頭一夜我們什麼也沒搞出來。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間裏一直坐到淩晨快三點鍾的時候,可是除了樓梯上端的大鍾報時的聲音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憐的熬夜了,結果是我們倆都在椅子裏睡著了。所幸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氣餒,並且決定再試一試。第二天夜裏,我們撚小了燈頭坐在那裏,靜靜地吸著煙。時間似乎過得比以往慢了很多,可是我們借著獵人在監視著自己設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動物會不經意地掉進去時必然會有的那種耐心和興趣熬了過來。鍾敲了一下,又敲了兩下,在絕望之中,我們幾乎都想再度放棄不幹了,就在這時,突然我倆在椅子裏猛地坐直了,已經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變得警醒而敏銳了。我們聽到了過道裏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我們聽到那腳步聲偷偷摸摸地走了過去,直到消失在遠處。然後準男爵輕輕地推開了門,我們就開始了跟蹤。那人已轉入了回廊,走廊裏是一片漆黑。我們輕輕地走到了另一側的廂房,剛好能看到他那蓄著黑須的、高高的身影。他彎腰傴背,用腳尖輕輕地走過了過道,後來就走進了上次進去過的那個門口,門口的輪廓在黑暗中被燭光照得顯露出來,一道黃光穿過了陰暗的走廊。我們小心地邁著小步走了過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條地板以前,都要先試探一下。為了小心起見,我們沒有穿鞋,盡管如此,陳舊的地板還是在我們腳下咯吱作響。有時咯吱聲大的他幾乎可以聽到,慶幸的是那人太聾了,而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做自己的事。
隨後我們偷偷地走到門口一看,他正彎腰站在窗前,手裏拿著蠟燭,他那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麵孔緊緊地壓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裏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我們事先並沒有做什麼行動計劃,可是準男爵這個人總是認為最直率的辦法永遠是最自然的。他走進屋去,白瑞摩隨即一跳就離開了窗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們麵前站住了,麵色灰白,渾身發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他那蒼白的臉上,一雙驚恐的眼睛閃閃發光。
“白瑞摩,你深更半夜在這裏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爵爺。”強烈的驚恐不安使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了,由於他手中的蠟燭不斷地抖動,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動著。“爵爺,晚上了我是想四處走一走,看看窗戶是否都上了插銷。”
“二樓的窗戶嗎?”
“是的,爵爺,所有的窗戶。”
“實話跟你說吧,白瑞摩,”亨利爵士嚴厲地說道,“我們已經決定讓你今晚說出實話來,所以,你與其晚說還不如早說,免得我麻煩。說吧,一五一十地說,我不要聽謊話。你在那窗前幹什麼呢?”
那家夥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們,就像是個陷於極端疑懼、痛苦的人似的,兩手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