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無惡意啊,爵爺,我不過是把蠟燭拿近了窗戶罷了!”
“那你為什麼要把蠟燭拿近窗口呢?”
“能不能不要問了,亨利爵士,不要問了,好嗎?我跟您說吧,爵爺,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說出來,如果與別人無關是我個人的事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隱瞞您的。”
我靈機一動,從管家抖動著的手裏把蠟燭奪了過來,說道:“他一定是拿它作信號用的,咱們試試看是否有什麼回答信號。”我也像他一樣拿著蠟燭,注視著漆黑的外麵。我隻能模糊地辨別出重疊的黑色的樹影和顏色稍淡的廣大的沼地,因為月亮被雲遮住了。不一會兒,我歡呼起來,在正對著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遠方,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黃色光點,這光點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就在那兒呢!”我喊道。
“哦,不,爵爺,那兒什麼也沒有!”管家爭辯道,“我向您保證,爵爺……”
“您把燈光移開窗口,華生!”準男爵喊了起來,“看那,那個燈光也移開了!啊,你這老流氓,看你還要如何狡辯。說吧,那個人是誰,你們有什麼陰謀?”
管家突然表現出一副大膽無禮的樣子:“這是我個人的事,和您無關,我不能告訴您。”
“那好,你馬上離開這裏,不要在這兒幹活了。”
“好啊,爵爺。如果您讓我走的話我也不會留下的。”
“你不是很體麵地離開的,難道你不覺得羞恥嗎?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在這所房子裏同居共處有一百年之久了,如今你卻處心積慮地搞什麼陰謀想謀害我。”
“不,不,爵爺,我們怎麼會害您呢?”突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門口,臉色比她丈夫的更加蒼白,樣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的話,她那穿著裙子、披著披肩的龐大身軀也許會顯得很可笑。
“看來咱們必須走了,伊莉薩。也算是到頭了,去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說道。
“喔,約翰,是我連累了你。這都是我幹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是我請求他那樣做的。”
“那你老實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裏挨餓呢,我們不能讓他在我們的家門口餓死。我們是用燈光做信號的,這邊的燈光就是告訴他食物已準備好了,而他那邊的燈光則是表明送飯地點的。”
“您是說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那個罪犯塞爾丹。”
“我們說的都是事實,爵爺。”白瑞摩說道,“我說過,那不是我個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訴您。可是,現在您已經知道了,這並不是什麼害您的陰謀啊。”
以上就是對於深夜潛行和窗前燈光的解釋。亨利爵士和我都驚異地盯著那個女人。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位頑強而可敬的女人竟會和那個全國最最聲名狼藉的罪犯是姐弟?
“是的,爵爺,他就是我的弟弟,我就姓塞爾丹。他小時候被我們嬌慣過度了,不管什麼事情都是隨著他的意思,弄得他認為世界就是為了使他快樂才存在的,因此他就應該在這個世界裏為所欲為。他長大以後,又碰上了壞朋友,於是他就變壞了,一直搞到使我母親為之心碎,並且玷汙了我們家的名聲。由於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終於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話,他就會被送上斷頭台的地步。可是對我說來,爵爺,他永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曾經撫育過和共同嬉戲過的那個一頭卷發的小男孩。他知道我們住在這裏所以才會越獄的,作為姐姐我不能袖手旁觀。有一天夜晚,他拖著疲倦而饑餓的身體到了這裏,獄卒在後麵窮追不舍,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就把他領了進來,給他飯吃,照顧著他。後來,爵爺,您就來了,我弟弟認為在風聲過去以前,他到沼地裏去比在哪裏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裏去藏起來了。我們每隔一天就在窗前放一個燈火,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裏,如果有回答信號的話,我丈夫就給他送去一些麵包和肉。我們每天都希望他能快點離開這裏,可是隻要是他還在那裏,我們就不能置而不顧。您能看得出來,我是個誠實的基督徒,我講的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如果這樣做是犯罪的話,一切都由我來承擔,和我丈夫無關,因為他是為我才幹那些事的。”
那女人說得很誠懇,而話本身就能證明這都是實情。
“您太太講的是真的嗎,白瑞摩?”
“是真的,亨利爵士,完全屬實。”
“好吧,我不會怪你們的,把我剛才說的話都忘掉吧。你們先回屋去吧,關於這件事,咱們明早再談。”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又向窗外望去。亨利爵士把窗戶打開,夜間的寒風吹著我們的臉。在漆黑的遠處,那黃色的小小光點依舊亮著。
亨利爵士說道:“我真奇怪他怎麼會這麼做呢?”
“也許有小光點的地方隻能從這裏看到。”
“有可能,您覺得距離這會有多遠呢?”
“我估計是在裂口山那邊。”
“一二英裏之遙?”
“恐怕都沒有那麼遠。”
“也是,白瑞摩送飯的地方不會很遠。那個壞蛋正在蠟燭旁邊等著呢,哦,華生,我真想去抓住那個壞蛋。”
其實我也有過同樣的想法,看樣子白瑞摩夫婦也不見得信任我們,他們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來的。那個人對社會來說是個危險,是個十足的惡棍,對他既不應該可憐,也不應該原諒。如果我們借這機會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為害於人的地方去的話,那我們也隻不過是盡了我們應盡的責任罷了。就他這樣殘暴、凶狠的天性來說,如果我們袖手旁觀的話,別人可能就要遭殃。譬如說吧,我們的鄰居斯台普吞夜裏行走的話就可能會受到他的攻擊,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亨利爵士想去冒這個險呢。
“我跟您一起去,”我說道。
“好,那您就把左輪手槍帶著,穿上高筒皮鞋,我們愈早出發愈好,晚了的話可能會讓那家夥跑掉的。”
我們不到五分鍾就出門了,在秋風低吟和落葉的沙沙聲中我們匆忙地穿過了黑暗的灌木叢。夜晚的空氣裏帶著濃厚的潮濕和腐朽的氣味,月亮不時地由雲隙裏探頭下望,雲朵在空中奔馳而過。我們剛走到沼地,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了。而那燭光仍舊在前麵穩定地照耀著。
“您帶武器了嗎?”我問道。
“我帶了一條獵鞭。”
“咱們必須迅速地衝過去,據說他是個不要命的家夥,所以咱們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進行反抗之前就得讓他就範。”
“在這樣一個罪惡囂張的黑夜,我們這樣做福爾摩斯先生會有什麼意見呢,華生?”準男爵說道。
突然,廣大而陰慘的沼地裏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吼聲,就像回答他的話似的。那吼聲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邊緣上曾經聽見過的。聲音乘風穿過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聲長而深沉的低鳴,然後是一陣高聲的怒吼,再又是一聲淒慘的呻吟,然後就消失了。聲音一陣陣地發了出來,刺耳、狂野而又嚇人,整個空間都為之悸動起來。準男爵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天哪,那是什麼呀,華生?”
“我也不清楚。那聲音是從沼地裏傳過來的,我還曾聽見過一次。”
聲音已經沒有了,我們被死一樣的沉寂緊緊地包圍著。我們依舊站在那裏仔細聽著,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華生,這是獵狗的叫聲。”準男爵說道。
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抖,這說明他已經突然地產生了恐懼,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
“他們是怎麼稱呼這叫聲的?”他問道。
“誰呀?”
“這裏的人啊!”
“呃,他們都是些沒文化的人,他們愛叫什麼叫什麼吧,您何必管他們呢!”
“告訴我啊,華生,他們是怎麼叫的?”我猶豫不決,可是還必須回答。
“他們說那就是巴斯克維爾獵狗的叫聲。”
他咕噥了一陣以後,又沉默了。
“是一隻獵狗。”他終於又說話了,“可是那聲音好像是從幾裏地以外傳來的,我想大概是那邊。”
“很難說是從哪邊傳來的。”
“聲音隨著風勢而變得忽高忽低。大格林盆不是就在那個方向嗎?”
“嗯,是的。”
“對,是在那邊。喂,華生,您不覺得那是獵狗的叫聲嗎?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擔心,盡管說實話好了。”
“我上次是和斯台普吞在一起的,他說那可能是一種怪鳥的叫聲。”
“不,不,的確是獵狗。天哪,難道這些故事都是真的?您會相信這些嗎,華生?”
“我從沒相信過。”
“如果在倫敦的話,可以認為這隻是個笑話,但是在這裏,站在漆黑的沼地裏聽著那樣的叫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後,在他躺著的地方,旁邊有獵狗的足跡,這些都湊在一起了。我並不是個膽小鬼,可是,華生,那聲音簡直把我渾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摸起來就像一塊石頭,冰涼無比。
“睡一晚就好了。”
“我想那聲音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裏了。您覺得咱們現在應當怎麼辦呢?”
“回去好嗎?”
“咱們是出來捉人的,怎麼能回去呢?必須把他抓住。咱們這不是還沒找到罪犯嗎,說不定正有一隻魔鬼似的獵狗在追蹤著咱們呢。不過我不怕,就算把所有洞穴裏的妖魔都放到沼地裏來,咱們也不能放棄。”
我們摸黑前行,黑暗而參差不齊的山影環繞著我們,而那黃色的光點在那裏亮著。在漆黑的夜晚,再沒有比一盞燈光的距離更能騙人了,有時那亮光好像是遠在地平線上,而有時又似乎是離我們隻有幾碼遠。我們終於看出它是放在什麼地方了,這時我們才知道確已距離很近了。一支流著蠟油的蠟燭被插在一條石頭縫裏,兩麵都被岩石擋著,這樣既能避免風吹,又能使除了巴斯克維爾莊園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塊突出的花崗石遮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就在它後麵彎著腰,從石頭上麵望著那作為信號的燈光。看到一支蠟燭點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圍卻毫無生命的跡象,確是奇事,隻有一條向上直立的黃色火苗和它兩側被照得發亮的岩石。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亨利爵士悄悄地問。
“先等等,他一定在燭光的附近。找找看是否能夠看得到他。”
我剛說完,蠟燭附近的岩石後麵便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麵孔——一張嚇人的野獸般的麵孔,滿臉橫肉,肮髒不堪,長著粗硬的長須,亂蓬蓬的頭發,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邊洞穴之中的野人。借著燭光我們看到他那小而狡猾的眼睛正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窺探,好像是一隻聽到了獵人腳步聲的狡黠的猛獸。
他那凶惡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恐懼,顯然已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懷疑,說不定是因為他還有什麼和白瑞摩私訂的暗號我們不知道,也許是那家夥根據其他理由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考慮到每一秒鍾他都可能從亮處竄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跑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正在這時,那罪犯尖聲痛罵了我們一句,便扔過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遮擋我們的大石上碰得粉碎。當他跳起來轉身逃跑的時候,碰巧月光剛從雲縫裏照了下來,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強壯的身形。我們衝過了小山頭,那人從山坡那麵疾馳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動作在亂石上跳來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輪手槍打的話,很可能會把他打瘸,可是我帶它來隻是為了自衛,而不是用來故意傷人的。
我們兩個受過相當好的訓練,都是快腿,可是不一會兒就跟他拉大距離了。借著月光我們隱約還能看得見他,直到他在一座遠處小山山側的亂石中間變成了一個迅速移動著的小點。我們跑呀跑,跑的疲憊不堪,可是他和我們的距離愈來愈大了。最後,我們終於在兩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大喘著氣,眼看著他消失在遠處。
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當時我們已經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放棄了無望的追捕,準備轉身回家。月亮低懸在右側空中,滿月的下半部襯托出一座花崗石岩崗的嶙峋的尖頂。在明亮的背景前麵,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崗的絕頂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銅像。您可千萬別以為那隻是我們的一種幻覺,福爾摩斯先生。我敢說,在我的一生中還從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呢。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兩腿稍稍分開地站著,兩臂交叉,低著頭,就像是麵對著眼前滿布泥炭和岩石的廣大荒野正在考慮什麼問題。他也許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靈呢。他不是那罪犯,他離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遠,而且他比罪犯高很多。我不禁驚叫了一聲,並把他指給準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轉身抓他手臂的時候,那人就不見了。此時月亮依舊被花崗岩遮擋了下半部,而花崗岩頂端卻沒有任何人的蹤影。
我本想去那裏尋找一番,可是距離太遠了。準男爵從聽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聲以後,神經就一直在震顫,因此他已無心再作冒險了。當然他也沒有看到岩頂上那個孤獨的人,所以他並未體會到我看到那人時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肯定是個獄卒。”他說道,“自那家夥逃跑之後,沼地裏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
我們打算今天給王子鎮的人們發個電報,告訴他們應當去那找那個逃犯。說起來也慚愧,我們竟讓他跑掉了。這就是我們昨晚所作的冒險。你得承認,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就拿給你作報告這件事來說吧,我已經為你做得很不錯了。在我所告訴您的東西裏,有很多無疑是很離題了,可是我總覺得最好還是讓我把一切事實都告訴您,讓您自己去選擇哪些是最能幫助您得出結論的東西吧。當然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進展,就白瑞摩來說,我們已經找出了他的行為動機,這就使整個情況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裏奇特的居民則依舊撲朔迷離,希望在下一次的報告中,我能揭開所有的迷。不過最好還是您到我們這裏來一趟的好。再過幾天您就會收到我的另一封信了。
來自巴斯克維爾莊園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