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離開我的時候是五點多鍾,但我根本不感到寂寞。因為還不到一個小時,就來了一個點心鋪的夥計,送來一個很大的平底食盒。他帶來的一個年輕人幫他打開食盒,我立即驚奇地看到一份十分豐盛的冷食晚餐擺在我們寒酸的寓所餐桌上。兩對山鷸,一隻野雞,一塊肥鵝肝餅和幾瓶陳年老酒。這些佳肴美酒擺放停當後,那兩位不速之客,就像天方夜譚裏的精靈那樣倏忽消逝,除了聲明這些東西已經付過賬了,他們隻是按照吩咐送到這裏來之外,就沒有再作任何解釋。
剛好在九點鍾前,福爾摩斯踏著輕盈腳步地走進房間。他神情很嚴肅,但他兩眼卻閃閃發光,這讓我相信,他做的結論並沒有讓他失望。
“他們已經擺好晚餐了。”他搓著手說。
“你好像有客人要來,他們擺了五份。”
“是的,我想,會有客人順便來訪的。”他說,“我很奇怪為什麼聖西蒙勳爵還沒有到。哈哈,我敢說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的確是上午來過的客人。他急急忙忙走了進來,更起勁地晃動著他的眼鏡,他那貴族氣派的麵容上,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這麼說我的信差去過你那裏了?”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我承認信的內容讓我感到無比的震驚。你有充分依據證明你的話嗎?”
“最充分的根據。”
聖西蒙勳爵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手按著前額。
“如果公爵聽說他的家庭成員中有人受到這樣的羞辱,他會怎麼說?”他小聲地嘟噥著。
“這純粹是一場誤會,我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
“啊?你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這些問題的。”
“我看不出有誰該受到責備,我很難以想象這位小姐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雖然她處理這件事的方法有點突然。但無疑這是讓人感到遺憾的。在這種的關鍵時刻,沒有母親在跟前,是沒人給她出主意的。”
“這是一種蔑視,先生,這是一種公然的蔑視。”聖西蒙勳爵用手指敲著桌子。
“你一定要原諒這位可憐的姑娘,她的處境是誰都沒經曆過的。”
“我決不會原諒她,我被她可恥地玩弄了,我的確非常生氣。”
“我好像聽到了門鈴聲。”福爾摩斯說,“對,樓梯口有腳步聲。如果我勸說不了你對這件事要寬大為懷的話,聖西蒙勳爵,我請來了一位支持我的見解的人,這個人也許更能勝任。”他打開門,進來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
“聖西蒙勳爵。”他說,“我來向你介紹,這是弗朗西斯·海·莫爾頓先生和夫人。這位女士,我想你已經見過了。”
一見到進來的人,我們的委托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筆直地站在那裏,雙眼下垂,一隻手插進大禮服的前胸,一副尊嚴受到傷害的模樣。那位女士向前緊走幾步,向他伸出手,但是他還是不肯抬起頭來看她,這樣做或許是為了表示他的決心,因為她那懇求的臉色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生氣了,羅伯特。”她說,“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氣。”
“你不必向我道歉。”聖西蒙勳爵滿懷妒忌地說。
“哦,是的,我知道我太對不起你了。在出走之前我應當對你說一聲,但我當時有點心慌意亂。從我在這裏又見到弗蘭克時,我簡直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我當時竟沒在聖壇前摔倒或者昏過去,這真有點奇怪。”
“莫爾頓太太,也許在你解釋時,你希望我和我的朋友離開一下這房間吧?”
“如果我可以談談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說,“這件事,我們已經保密得有些太過分了。就我來說,我倒願意讓整個歐洲和美洲的人都來聽這件事的真相。”這位先生是一位瘦長結實、皮膚黝黑的人,臉上刮得幹幹淨淨,麵部輪廓分明,舉止顯得很機警的樣子。
“那麼,我現在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你們,”那位女士說道,“我和這位弗蘭克是一八八四年在落磯山附近的麥圭爾營地認識的。我爸爸當時正在經營一個礦場。我和弗蘭克訂了婚。後來有一天爸爸突然挖到了一個富礦,從此便發了財。可這位可憐的弗蘭克占有的土地上的礦脈卻漸漸變小,以至完全消失了。我的爸爸越來越富,弗蘭克卻越來越窮。所以,後來爸爸不同意我們的婚約。他把我帶到舊金山去。盡管如此,弗蘭克不願意放手,於是,他也到了那裏,並瞞著爸爸和我見麵。讓爸爸知道隻會讓他生氣,所以,我們就自己做了安排。弗蘭克說,他也要去發一筆財,直到像爸爸一樣富有,他才回來跟我結婚。我當時答應等他一輩子,並發誓隻要他活著,我就不嫁給別人。‘那麼,我們為什麼不馬上結婚呢?’他說,‘這樣我對你就放心了,不用在我回來以後要求人家承認我是你的丈夫。’哦,就這樣,我們經過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妥帖,請好了一位牧師,當即我們就舉行了婚禮。之後,弗蘭克就離開了我去奔前程,我回到了我爸爸身邊。我再次聽到弗蘭克的消息是他到了加大拿,接著在亞利桑那探礦。之後我又聽說他在新墨西哥。在那以後報上登出過一篇長期報道,說有一個礦工營地如何遭到亞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襲擊,死亡者的名單中有我的弗蘭克的名字。我看後就昏厥過去了。接著我纏綿病床達數月之久,病得非常厲害。爸爸以為我得了癆病,帶我找遍了整個舊金山大約一半的醫生。一年多來,音信杳然,因而我從不懷疑弗蘭克是真的死了。以後,聖西蒙勳爵來到舊金山,我們到了倫敦。婚事定了下來,爸爸非常高興。但我總覺得我的心已經給了我可憐的弗蘭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男人能夠取代他。話雖如此,要是我嫁給聖西蒙勳爵,我當然會盡我對他的義務。我們不能勉強我們的愛情,但是我們卻可以勉強我們的行動。我和他一起步向聖壇時是懷著盡我所能來作他的好妻子的意願的。但是你們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感覺如何,那就是:正當我走到聖壇欄杆前時,我回首一瞥,忽然看到弗蘭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裏望著我。起初我還以為是他的鬼魂出現。但當我再往那兒看時,發現他仍在那裏,眼裏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好像在問,我見到了他,是高興還是難過。我奇怪我怎麼沒有昏過去。我隻感到天旋地轉,牧師的話,就像一隻蜜蜂嗡嗡地在我的耳朵裏響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難道我應該打斷正在進行的儀式,在教堂裏鬧出一場風波來嗎?我又瞧了他一眼,他看來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因為他把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作聲。接著我看到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了幾個字,我明白他是要寫一張便條給我。我在出來的路上經過那排座位時,讓花束掉落在他的座位前麵,當他撿起花束給我時,悄悄把紙條塞在我的手裏。紙條上隻有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發出信號時,就跟著他走。當然,我沒有絲毫懷疑,我的首要義務是對他盡責,並且決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回到寓所,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女傭人。她在加利福尼亞時就認識他,並且一直和他很友好。我囑咐她什麼也不要說,隻要收拾一些東西,準備好我的長外套。我知道我應該向聖西蒙勳爵說明一下,但是在他母親和那些大人物麵前難以開口,我隻好下決心不辭而別,以後再作解釋。我到餐桌就座還不到十分鍾,就看見弗蘭克站在窗外馬路的另一邊。他向我招了招手,隨即走進了公園,我穿戴好溜了出來,跟上他。這時候一個女人過來跟我談了些聖西蒙勳爵的閑話,從她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看出,似乎他在結婚前也有他自己的一點兒秘密,我設法擺脫了她,很快就趕上了弗蘭克。我們一起坐上了一輛出租馬車,駛往他在戈登廣場租下的寓所。在盼了那麼些歲月之後,這次我才真的算是結婚了。弗蘭克在亞利桑那被印第安人囚禁過,後來他越獄逃跑,長途跋涉來到舊金山。他發現我以為他死了,並且已去了英國。他追蹤到了這裏,終於在我舉行第二次婚禮的當天早上找到了我。”
“我是在一張報紙上看到的。”這位美國人補充說,“報紙上登著教堂的名字,但沒有提到女方的住處。”
“接著我們就商量應該怎麼辦,弗蘭克主張完全公開。但我對這一切感到十分慚愧,我但願從此銷聲匿跡,永遠不再見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許,給爸爸寫張條子,表明我尚在人間就是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們、夫人們正圍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我心裏就忐忑不安。於是,弗蘭克為了不讓別人找到我,就把我的結婚禮服和其他東西收拾起來捆成一包,扔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本來我們明天就可能去巴黎,要不是這位好心的福爾摩斯先生今晚來找我們的話。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發現我們的地址的,但是他善意很清楚地開導了我們,指出我是錯的,弗蘭克是對的,而我們這樣怕人家知道,那就要犯很大的錯誤。然後,他提出給我們一個跟聖西蒙勳爵單獨談話的機會,所以,我們立即來到這裏。好了,羅伯特,你現在什麼都明白了吧。如果我使你感到痛苦,那我真的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聖西蒙勳爵絲毫沒有放鬆他那僵硬的姿勢,皺著眉頭,緊繃著嘴唇,在聽著這篇冗長的敘述。
“對不起,”他說,“這樣公開地討論純屬我個人的私事,我很不習慣。”
“那麼說,你不肯原諒我?你不肯在我走之前跟我握一下手嗎?”
“噢,當然可以,如果這樣會讓你高興的話。”他伸出他的手,冷淡地握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
“我本來希望。”福爾摩斯提議說,“你能和我們共進一頓友好的晚餐。”
“我覺得你的要求有點過分了。”勳爵回答說,“我可能被迫默認最近的事態發展,但也別指望我會高興。我想如果你們許可的話,我現在就祝你們各位晚安。”他向我們大家鞠了個躬,之後就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那麼,我想,至少你們不會不給我麵子吧。”福爾摩斯說,“結交一個美國人,總是令人愉快的,莫爾頓先生,許多人包括我在內都相信,多年前一位君王的愚蠢行為和一位大臣的錯誤,將不會妨礙我們的子孫在某一天成為同一世界大國的公民,在這個國土上,飄揚著米字旗和星條旗嵌在一起的國旗。”
“這是件十分有趣的案子。”我們的客人走後福爾摩斯說,“因為它非常清楚地說明,一件在開始時看起來幾乎無法解釋的事,後來解釋起來卻又是多麼的簡單。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位女士敘述的事情發生的先後次序更自然的了。可另一些人,比如說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依他看來,就沒有什麼比這事情的結局更奇怪的了。”
“那麼,你一直就一點都沒有弄錯嗎?”
“從一開始,有兩件事情非常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來非常願意舉行婚禮;另一件是她在回家後還不到幾分鍾就後悔了。很明顯,一定是早上發生了什麼,讓她改變了主意。這件事可能是什麼呢?出了門以後,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說過話,因為新郎一直在陪著她。那麼,她有沒有看到什麼熟人呢?如果有的話,這個人必然是從美國來的。因為她來到這個國家的日子很短,不可能會有什麼人給她造成這麼深刻的影響,以致隻是看了那麼一眼,就會讓她完全改變她的計劃。你瞧,經過一係列的去偽存真,我們就得到這樣一個結論,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個美國人。那麼,這個美國人又是誰呢?為什麼他對她有那麼大的影響呢?可能是個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年輕時是在艱難而奇特的環境中度過的。在我聽到聖西蒙勳爵的敘述之前,我隻了解這麼一些。當他告訴我們以下這些情況:在一排座位裏有一位男士,新娘的態度起了變化,顯然是為了取得字條而從手裏掉下了花束這麼一個把戲,她求助於她的心腹女仆以及她提到的侵占土地——這在采礦者的行話中就意味著占據別人原來已占有的探礦權——這一很有含義的暗示,整個情況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個男人走了,那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過去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些。”
“那你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呢?”
“本來是很難找到的,可雷斯垂德老兄手裏掌握了他自己還不知道價值的情報。當然,那幾個姓名的起首字母是最重要的,但比這更有價值的是,知道了他在一周之內曾在倫敦一家最高級的旅館結過賬這個事實。”
“你怎麼知道是最高級的旅館呢?”
“根據這麼昂貴的價格就可以推斷出來的:八先令一個床位,八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一家最豪華的旅館。倫敦收費這麼高的旅館不多。在諾森伯蘭大街我訪問的第二家旅館裏,通過查閱登記簿,我發現有一位美國先生弗朗西斯·H·莫爾頓,剛在前一天離開。在查看他名下的賬目時,我恰巧又發現我在複寫收據上已經看到過的那些賬目。這位美國先生留下話要求將他的信件轉到戈登廣場226號。於是,我就趕到那裏,很幸運地發現這對愛侶正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長輩的身份向他們提出了一點意見。我向他們指出,不論從哪方麵來說,他們都最好向公眾,特別是向聖西蒙勳爵將他們的處境解釋得更清楚一點。我邀請他們到這裏來和他見麵,並且,正如你看到的,我讓他們遵守了約會。”
“但是結局不夠理想。”我說道,“他的舉止不夠大方。”
“華生。”福爾摩斯微笑著說,“如果你經過求婚、結婚等一係列麻煩事之後,卻瞬刻間發現妻子和財富不翼而飛了,恐怕你也不會很大方。我想我們在看聖西蒙勳爵時,不妨寬容一些,並且謝天謝地不要有一天讓我們落到同樣的地步。請你將椅子向前挪挪,把那小提琴遞給我。現在我們還需要解決的唯一問題是,如何消磨這以後淒涼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