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風歌帶著夏苓去了流水榭,在那裏跟她談了將近一個時辰。幽蘭就在躺椅上靠著,從任風歌推門進來到他們兩人出去,一句話也沒說。
其實,他沒有把夏苓威脅般的話語太放在心上,那是一個身形漸漸豐腴,然而精神還分量未足的孩子。隻是,透過那些話,他忽然感受到來自許多人的目光,指指點點,略帶玩味和鄙夷。
原來終究,他們就是這樣看他的。
他是肮髒的人麼?並不是的。在蒔花居混跡的這些年,沒有解過一次自己的衣扣,隻有他解別人的,因為不喜歡。隻需要一點小手段,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有能耐,所以有恃無恐。
他在意別人的目光麼?也不是的,但任風歌不能不在意。那人的半生心血、一生誌趣絕不是可以輕易毀壞的。這些,他都知道。
有一天晚上,蕭牧泉將那人留到半夜,灌得醉醺醺的,但到底回到希聲居來,擁著自己入眠。隻是朝政、琴道這樣的東西,一隻腳跨在幽冥中的人實在沒有資格浸淫太深。他合該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有人死去的地方,像現在這樣偷偷跑出來安樂紅塵、不思悔改,已經足夠讓姬白花以家法懲罰。
冬天的夜空沉暗如同深海,一眼望去,望不到底似的。幽蘭披衣而出,沿著一溪雲慢慢地走,繞過流水榭,來到了弟子館舍。
被罰過的孩子因為跪得膝蓋全破了,已經被帶回房包紮休息。其餘有一些弟子散在冬夜中的山棲堂,有看著閑書的,有無聊打牌擲骰子的,也有還在用功找清靜處彈琴的。他們看到他,多看了一眼,就回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間或小聲議論著。
幽蘭到了被罰跪的孩子屋裏,燈火未滅,孩子以為有大人來巡視了,都閉著眼睛挺在床上。
幽蘭從懷中拿出一隻小小的木鳥,往空中輕輕一推。像變戲法一樣,木鳥飛了起來,繞著床頭飛著,與雀鳥一般大小,隻要有微風,三個時辰都不會掉下來。裝睡的孩子眯著眼看到了,三雙眼睜得大大的。
這是磨手藝的小玩物,做起來卻極費功夫,幽蘭閑在山棲堂無事,磕磕絆絆的,也用左手做成了。他不是討好這些孩子,他從沒討好過任何人。為了不給任風歌招來閑話,他其實已很久沒來過流水榭前麵的這些館舍。
終於,有一個孩子耐不住坐起來,用手捉木鳥。捉住了,要再飛時,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另外兩個孩子也一起來琢磨,琢磨琢磨,還偷偷睃一眼幽蘭。
幽蘭道:“要等有風的時候,順著風推它,它就會飛了。”
孩子嚇了一跳,三雙眼又怔怔瞧著他。
“你不是妖怪麼?”
幽蘭笑了,轉身而去。路過流水榭外麵的時候,忽然有個小廝喚住他。
“蘭公子!”
小廝走上前來:“任先生吩咐我,如果見您走出來了,跟您說句請回房等他。”
幽蘭道:“我正是要回房。”
小廝頓時放鬆下來:“任先生說怕您不跟他告別就走了,讓小的無論如何也要守在這裏。”
幽蘭心中微動,說句:“怎會……我知道了。多謝。”
記不清是多晚了,任風歌手腳很輕地坐在床沿邊,撫了一下他的臉。輕緩的,一絲絲柔情從指尖遊進心房。
任風歌什麼也沒說,隻是躺下來安靜地擁住他。
幽蘭按住他的手,過了一會兒,開口道:“我不該跟她說那些。不過,她已經不是個小姑娘了。”
任風歌道:“我已勸過她了。淮安分會正在重新籌備,我想讓牧泉安排她去那裏冷靜一陣子。”
“因為我麼?”
“不。”任風歌吻了吻他的耳廓,“因為我。她不能再留在我身邊了。我會害了她。”
幽蘭輕笑:“你害了她,自己不走,倒把她支走。”
“我還不能走。”
幽蘭淡淡地,“嗯”了一聲。
任風歌仿佛能感應到他的心境,懷抱收得很緊:“別在意。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一切都會好的。那些孩子,他們隻是不了解你,我會讓他們慢慢了解。我……不能沒有你。”
是第一次,任風歌這樣對他說。
幽蘭覺得心裏有些發酸,就這樣一句話,一下子把這幾天的陰霾掃到了背後。那人不會愛上蕭牧泉,不會娶夏苓,也不會終於棄他而去。是,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