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民國十九年,李泡整整十八歲了。這年的深秋,他從下村自己的家裏往上村走,想去找東方大伯商量一件自己的大事情:他要出趟遠門,計劃到天津廊坊地界一個叫泊窪的村子那裏,把自己爺爺至今還留在那兒的屍骨背回來安葬。這是他奶奶去年臨咽氣時巴巴囑托的。自從他娘下世後,李泡自己如有個什麼大事拿不穩主意,自自然然必找李東方給他做主。
李泡的爺爺放著直隸府道台衙門的武師爺不做,仗著義氣,仗著一身的好武藝,參加了義和團。1900年陰曆七月初八的這一天,他隨義和團前往天津參加攻俄租界的戰鬥,被俄大炮擊中陣亡了。他在義和團的身份是一位壇主,屍身被隨身護衛雇人用小推車拉著,輾轉挪移葬在了泊窪。李泡的奶奶當時還住在保定,護衛回到保定後,把安葬的詳細地點告訴了她。
見了李東方,李泡失聲痛哭起來:“大伯,人生百事,以孝為天。我爺爺的屍骨至今還在天津,我得到那裏,把我爺爺背回來。大伯,這件事情我如果不去辦,黑夜睡不成覺,飯也吃不下。”李東方對李泡的心情十分理解,讚許地點著頭:
“孩子,就怕到了那裏找不見你爺爺,你又回不來,那麻煩可就惹大啦。萬一你在外麵遊蕩著學壞了,可該怎麼好?我確實對你有些放心不下哦。如今的世道太亂啦,我真為你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擔驚受怕。”李泡向李東方懇求:“您老別擔心。能找見更好,若找不見,我肯定不打一點含糊,調轉身就往回返。”李東方見李泡去意已決,為他做著安排:“那行吧。我本該給你找上個伴一起去,又得多花盤纏,咱窮門小戶的支應不起。你一個人去也好,省得招惹目標。事情假如辦不成,孩子,我可巴巴地告訴你,你可得隨即要回來。你到外麵學機靈些,遇事多過過腦子,出去曆練曆練也行。來回順暢了,有兩個月足夠。我現在就讓海他娘給你準備好路上的幹糧,你也把該帶的東西收拾一下。後天的天氣看情況不錯,你打早動身吧。”
李東方的孫子叫李海,自己已經會在地上噠噠跑。
雖然費氣巴力地在路上輾轉騰挪著走了二十多天,李泡還真在廊坊地界找到了泊窪這個地方。他興奮地按照奶奶反反複複跟他交代過的村南老槐樹,順村街一直往南找。
收過秋的華北平原上一望無際。出村後,李泡往南望,果真離村不遠的地裏兀然有一棵蓊蓊鬱鬱的大樹映入眼簾。李泡興奮異常,多少天來的苦累猶如一陣風早被吹得幹幹淨淨。他在村邊一戶人家用一塊銀元的高價換了一把鐵鍬,沒命似的朝那棵大樹跟前跑,等近了,清清楚楚的,還真是一棵大槐樹。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遵照奶奶反複交代過的正對家鄉、樹西南五尺遠的地方沒命地挖起來。
他挖得專心致誌,他挖得汗流如雨,他挖得不管不顧。也不知道累,也不覺得乏。一個多時辰過後,他已挖出一個五六尺深,三尺五見方的大土坑。別說爺爺的屍骨,就連棺木板的一丁點蹤影也沒能發現。他停住手中的活,順著挖出的土坑斜坡爬到地麵,愣愣地望著土坑犯了愁……
李泡扭身往西南望,地平線上殘陽如血,遼闊的古戰場上透出一片柔和金黃的色彩;高空裏,人字形的雁陣向南方移動,聲聲雁鳴能聞。李泡仰著臉看了會兒高空的大雁,炯亮的眼睛由不得還是直朝家鄉西南的方向望,唇角肌微微鼓著,臉上、身上都汗津津的,濕透了的汗衫緊貼著他一身健美的肌肉、有力的肩膀和隆起的三頭肌……秋風颯颯,一股勁地吹過已經收獲了的原野……
他由不得全身一個激靈,傻站著沒了辦法……
這時,一位老漢由南而北沿著田埂土路策杖緩緩地向他走來。李泡跨邁幾步到了土路上,等著老漢想問訊個情況。
老漢有七十歲上下的樣子,到李泡跟前停住步疑惑地問:“後生,你是山東來的吧?”
李泡急忙答:“老爺爺,您老說錯了。我是山西人。”
“年輕人,你是來找你親人的屍骨吧?”老漢已知所以地問“對,對。您老說得不錯,我爺爺就埋在這棵槐樹下。”李泡指著槐樹很急切地答。
“孩子,你怎麼也不問明個清楚,瞎費個什麼勁呢?光緒三十二年天澇,連著五六天下大雨,永定河、白河發大水,這裏成了一片汪洋,衝刷得人的屍骨都漂堆得成了一座小山,到處都是,你還到哪再去找你的爺爺呢?早些年,山東、河南經常不斷有人來找親人的屍骨,都是有心來,空著手回去的。”
老漢拿手中的竹杖指畫著,嘮嘮叨叨地說明著情況。
李泡徹底灰心了。
老漢嘮嘮叨叨地又說:“前幾個月,老蔣、閻錫山、李宗仁在山東地界開仗,我們這裏有部隊經常過,泊窪地界亂得不成了個樣子,這些天稍微算是平穩些。
可是,隔三差五的還有往南開的隊伍。那些散兵最不是什麼東西,見物件就搶,還拉夫給他們支差、當炮灰。你得趕緊地進村裏躲躲,要遇上那些散兵和痞子,說不上你就得倒大黴。”
好像應驗了老漢的話。李泡往北望,突然看見有四五匹馬嗒嗒嗒地向南疾馳而來。他要扶老漢躲到地裏,老漢一邊推他,一邊指指老槐樹。李泡會意,急急忙忙藏在了老槐樹下的雜樹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