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與先生行禮外,都莫不照樣用那雙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邊豎矗矗站著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這不待福生抬頭也能知道。可憐的福生,從濕潤朦朧的斜視裏,見到過門限時每一個同學那雙腳一起一落地運載著身子出去,心裏便像這個同學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時帶去了!直到先生聲子停頓中吹起水煙袋來,他自己才忽地醒轉來認清自己還是整個——也隻有這整個身子留到這冷落怕人的書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經》剛又經先生點過一道的“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四句書雜夾著些咿咿唔唔讀著的福生,一個人坐到桌子上,覺得越讀下去房子也越寬大起來了。
……周莽子這時又不快活!他必是摟起褲腳筒,在那淺不過膝清幽幽的河水裏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錢還小,死後就變成紅色。……雲雲會正同儺儺他們在挖沙子滾沙寶,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撿瓦片兒打漂水也說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來,來,來,莽子噯,看我打個氽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見了,哈哈!那邊水裏鑽出一個兆祥的頭了,你看他撲通撲通又泅了過來。……這樣的玩著,不知道誰一個刻薄的忽然鬧起玩笑來;喊一聲“貴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媽來找你了。”那末,正在鳧著水的貴貴,會大嚇一跳,趕忙把整個身子浸進水中去,單露一個麵孔到水麵上來,免讓他媽在岸上發見他。“我貴貴在這裏嗎?”“伯娘,他不在這裏,早回家去了。”於是,貴貴的媽,就經別一個孩子的謊語騙去了!而貴貴又高高興興的在那裏泅來泅去。若是貴貴的媽並沒有來呢,這使刻薄的準要受貴貴澆一陣水才了事。……這使刻薄的倘說的是“先生來了!”則行見一個兩個都忙把身子浸進水裏去,隻剩下八九個麵孔翻天的如像幾個瓜浮在水麵上,——這必須到後又經另一個證明這是鬧玩笑後,大家才恢複原狀,一陣狂笑……“讀!讀!不熟今天就不準轉去!”先生的話像一打炸雷在耳邊一響,才把正在迷神於洗澡時那種情景中的福生喚回。這書房裏便又有一陣初急促暫遲緩單調無意思的讀書聲跑出牆去。
這嫩脆而略帶了點哭音的讀書聲,其力量是否還能吸引到每一個打牆外過身時行人的注意?這事無人知道。但我相信,這時正於道門口梆梆梆梆敲著叫賣蕎麵的柝聲,則無論如何總比書聲為動聽。
當福生兩次鉤腰向孔夫子與先生行過禮後,抬起頭來,木屏風上的太陽早爬到柚子樹尖頂上去了。耳朵雖不願接收先生嘮叨的教訓,但從灶房方麵送來的白菜類落鍋爆炸聲卻很聽得清楚。這炒菜聲使他記起肚子的空虛,以及吃夜飯時把莧菜湯泡成紅飯的願望來。
大概是因眼眶子紅腫的原因吧,過道門口時,平素見狗打架也必留連一陣的福生,明看到許多小孩,正在圍著那個頭包紅帕子,當街亂打斤鬥豎蜻蜓的代寶說笑,他竟毅然行過,不願意把腳步放得稍慢一點,聽幾聲從代寶口中哼出會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調子!柵欄前當路擺著那一盆活黃鱔,在盆內擁擁擠擠,(也正是極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本篇發表於1925年6月29日《語絲》第33期。署名沈從文。
①皮絆,方言。糾紛。
畫師家兄
如今的哥哥,對我簡直是一個溫煦慈愛的母親了,至於把時間倒拖轉去七八年的樣子,則我們竟可以說是一對仇人:不錯,一對仇人!當哥哥從圖畫學校歸來,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興的玩意事,而且有理無理把手掌擲到我們臉上時,母親在廚房炒菜,見我們哭哭啼啼去訴冤,曾常說我們是一對仇人呢。
這時想來,原多是我們的不對。因當時的頑劣行為,本來也非一個一個耳刮子不能打去的。這明明是哥哥愛我同六弟處,但當時的我們,為了他專掃我們的興,打我們的嘴,對他的不平,竟至於時時刻刻在暗地裏詛咒他耳朵益發失聰,眼睛益發失明。
一至哥哥從本地圖畫學校畢了業,到長沙去升學後,哈哈,從此不再見仇人了,請想啊!我們是怎樣的高興。在哥哥出門三天以後,在家中,我居然就稱王作霸起來。媽的溺愛,任她在麻籃裏找也找不出處置我的方法來;我的精密謊騙又能瞞過一周複始返家一次的小姐,於是得來許多機會使我去接近那些惡習。仇人出門沒有一個月,我就學會六顆骰子的什麼“底經”“皮經”。鎮天早上到賭攤子上去同人抓六顆骰子玩。安安靜靜的喝著那些下流腔……三你擲顆六呀!五四順來了!槍打苗崽崽,六紅快來了!……一喝一擲;一擲一喝:竟不必再回頭去,防那一隻突如其來(括我耳朵)的手了,又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