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船的搖動,我們都時時醒著,醒轉來就說著各樣坐船的話。叔遠是不消說比我醒得更多了。在迷朦中似乎是聽到他常常咳嗽又似乎在很低的抑著聲音啜泣著。看他樣子,為他覺得可傷。他又像是不須要人安慰樣子,問他要茶吧?說不。要把枕頭多墊高一點吧?說不。你是那麼是很令人擔心的呢,說是那不要緊,咳一會就會好了。看著他那種淒然情形,聽到他那種喉嚨喑著如在一個壇子裏說話的聲音,除了陪到他流淚外真沒有法了。
他說到了常德,就可寫信回去,告家中人,不然他們會又疑心在青浪灘把船翻了。我沒有說什麼。
“我們是不是半月或是二十天前就可以抵北京呢?”
“那可不知。大概總可以到吧。”
“到了以後我們可以到照相館去合照一個相寄送我媽。”
“這非常好。”
“明年放了暑假又可以轉家來。你若是無怎樣不得已事,也可以陪到我轉來,一同又到我鄉下去,碾子堰上的鯉魚鯽魚都多呢。”
“我們可以釣魚,倘若我真也能同你一道回來。……我出了門就不想回頭了,回頭值不得我留戀。”後兩句,似乎不為他所聽到,或是他聽說可以釣魚,就想到在碾堰壩上釣魚的情形去了,見我不做聲後又說:
“我們堰壩上魚是很多很大的,壞透了的是那個疤子三叔——你認得到他呢,前次我們兩人見過他到新場田坪中打拳玩著那一個。那是頂討人嫌的一個人。豪爽是豪爽極了。到外麵去充大哥,仁義到把家中分下來的三百多租子壇幹水盡時弟兄們一散也不理他了。於是剩下一個光棍,隻有想方設法來勒我們。口口聲聲說是堰壩不應歸五房一人所有,於是找到了賣魚的機會,挑兩擔藥把溪裏魚毒死完了。我媽阿彌陀佛一句話也不說,我更其不好意思,他把魚毒死了後還有意無意送了十來尾大的魚給我家,你看可笑不可笑!”
“那你們近來碾子上是沒有多魚了。”
“不,媽接著又買小鯽魚——二指手大的鯽魚放了許多,前次我們釣得的不是又有半斤一個麼?我媽說堰壩水深,魚就不會逃到別處去。真是呢!那一條溪裏隻有我們堰壩水深。……不到一丈吧。怕會過了一丈!熱天洗澡一個氽子打下去,像要好一陣才能落底,我大哥那小孩子都敢打氽子下去,那不怕吧,他泅水比你我還溜……”
“我見到那水太陰沉,就不敢下水了。”
“那不用怕。從不聞淹壞過人。你將來可以去試。很深的就隻那一處。接近水磨閘口前一點不用擔心,它還不能過你頸脖。”
可憐的叔遠,離開故鄉還不到三日,就對於他那所有唯一可愛的水碾子如此眷慕,設若把路程時間去得更遠一點,又將如何以遣呢,每日談談,或就可以減除多少寂寞吧。為時再久一點,也許就全然會忘卻吧。我隻能用簡短的話去應付他。看他那繼續的很有力量與興趣說下去的話,可知他是並不疑我是全不曾用心在聽他話的了。
雖然是用著簡短的同情的話去與他接談,但我仍然是於不知不覺中睡覺了。
關心著河中的水,我又醒轉來了。昨天白日是太疲倦了,半夜又談了許多話,這一醒來,似乎已睡了許多時。雨怕還在落吧。很靜心去聽,除河水汩汩齧著船旁的細碎聲音外實是一無所聞,前後艙篷又搭蓋得那樣緊密,不能見到一絲天光。究不知已到了天明時沒有。兩具很勻稱的鼾聲在我附近風爐樣出著氣。叔遠這時大概是已夢轉家去到水碾子上釣魚去了。我很輕的很輕的爬起來,越過叔遠身上,又越過看船那人身上,在船梢上把那活動的篷推開了,篷上大的水點打在臉上,使我微驚。天是全黑,看不出河身怎樣變化來。水在船旁活活流著,像是很凶。有令人舒暢的涼風,從對岸吹來。一夜的雨把河身提高,那是無疑了。但聽這水聲,又不能使人相信漲了多少。似乎是昨夜也就那麼響著吧,我無法斷定,也不去估計了。
心想若是這時有一枝洞簫在別一個地方吹,這樣聽來,使人感動,那是無疑吧。然而自己艙裏就有兩枝簫。我可以吹著讓別的船上人去領味。又不是為怕吵醒他們,我卻懶於進艙去尋找。少待一會,遠遠的,是對岸吧,有一種代替了簫的聲音在濕的空氣中貼著河麵飛過來了。是一個把嗓子提高幾乎成了婦人般那樣尖銳斷斷續續叫喊著的聲音。這聲音又像是在沿河岸走動。不久,又見一個螢火蟲樣閃爍搖動著的火把了。聲音是從那火把處飄來,那是一定的,因為聲音同火把都是在動。火把忽而不見,又忽而見於另一個地方,像是為河邊的柳樹林子所遮蔽,是以雖暫時隱去,不久又很寂寞的在那岸搖動了。這是找誰的呢?是為了水上了堤呼救吧,是為了自己的空船為水漂去了吧,是船上人生了急病……或是有匪到對岸吊人吧?都不可知。看那情形,又像是我所能猜想的幾件事以外。
呼聲同火把暫時都消滅了,我又才聽到船旁活活流動的水的聲音。除了水的聲音以外一切都是死樣的靜寂。隻微微的涼風在臉上吹過。
在叔遠腳下蜷成一團睡著的看船人也起來了,踉蹌地卻又極清醒地爬出艙來站在那船舷上咚咚的灑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