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她,就因為讓,便有了例子,成為法律。這殺豬人在一種成規下把脾氣變成更好,也就變成更可憐了。他怕她,因為怕她就更任其她縱性行事。一個怕老婆的人,是比其他男子多得到不少義務的,於是這殺豬人也因了一種份內的所得,把自己變成責任加重一個人了。
所謂可憐者,還是這類人把權力與義務分量成為兩樣的輕重,雖成天有機會可以打太太一拳,不但不,反而有被打模樣,被打以後還在磨難中勸人討妻,以為妻是應當有,而妻的行為也都應當如此。
這人每天這樣老早就起來,不怕風,不怕雨,作著他造孽事業,卻讓太太在被中享福。這人不辭勞苦的把一隻活豬處置到變成錢以後,卻讓太太把這錢銷耗到戲場的各樣事情上去。這人還得有許多機會得到睜了眼看一些怪事,以及張了耳朵聽人議論到關於自己一家的笑話,因為太太原是那麼一個年青多情的太太啊。
別人問他豬生意叨了多少光,意思就仿佛在說“某一個小子得了你太太賙濟多少錢。”別人談到生意好,就比如說“因為生意好忙不過來,所以得請旁人代勞照料太太。”總之,說話的人說的話是一麵還是兩麵,這殺豬人聽來卻全是話外的話。雖然能這樣聽,在證明耳朵不聾之下他的對太太手段仍然不會另有花樣,真不能說這有力氣的漢子便是有誌氣的漢子了。
這時在眾小販中,就有那所謂幫過殺豬人忙照料過他太太的年青小子在,見了殺豬人來不但不走,且反而走攏來同他打招呼。
殺豬人坐到灶頭等候開城,不說一句話。他有什麼可說呢?沒有的。若是這時非說不可,他就應當罵這些人一頓娘,用口來辱這些人三代,這是他可以采用的戰略一種。其次他便應當把這殺豬的刀去殺麵前那個年青小子。在本地,比這個被汙辱以下的許多小事,也作興用刀來流血的,但殺豬人的刀,卻仿佛隻能流豬的血,而且這弱點為太太與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了。
“老板,你這樣出來幹嗎?”話中的意思,是太早了把太太放到家中不是很給了些方便麼?
殺豬人笑笑的答應不早。
“實在太早了。”
殺豬人就不再作聲了,他無可奈何。他以為自己的事倒被這些旁人操心,真是無辦法的受窘。
我們且讓醒炮一放,看殺豬人進城到它它街,怎樣的殺他的豬。
在它它街的土地廟前,守廟的夥計,是早已把一鍋水燒沸,大木盆同俎座已位置妥當,無仇無怨的豬也似乎醒了,隻等候殺豬人來,來以後,就問道:
“水已好了麼?”
“好了。”
“一切預備了麼?”
“預備了。”
幫手答著照例的話,於是把豬放出。這時殺豬人勇氣出來了,露著膊,把刀銜在口上,雙手不客氣的拖著豬的大耳,不管豬如何掙紮如何叫喊,上了俎座,幫手幫扯腳,殺豬人用他的肥身壓定了豬身,刀子從豬的脖下紮進去,把缽接著血,於是近街的人皆在睡夢中聽到豬的聲音漸漸嘶沉,到以後,卻隻有一聲沉頓的肉與地麵接觸的聲音,一切全在沉寂中了。
在幫手的幫助下,殺豬人流著大的汗,交換著刮毛,吹腳,上架,破腔等等工作,一點鍾以後肉便上了市,殺豬人已站在那屠案的一端,在用刀斫剁刮得淨白的一方豬肉了。
斫一天,忙一天,耳朵聽著斤兩的吩咐,口上答著價錢,守到屠桌邊一整天,全身為豬油所沾汙,直到晚。人倦了賺來的錢全虧太太在戲場中(不在戲場時是還有牌場的)花掉,太太也倦了。回到家來等候太太,或者還到戲場中找到太太吃飯,太太卻因為倦了,不作飯,不作菜,坐到房的一角吃水煙。
問到戲,太太是答應得出的。不過太太另外還有說的,便是某某麵館的肉賬已取得,某某的肉錢已取得;這些人,在殺豬人屠案桌邊掛賬買的肉,卻把肉一鹵,用五倍或三倍的價錢折給這老板娘請客吃光了。
殺豬人,隻有一麵點首一麵塗銷那本賬上的款項。太太還是吃煙,到後就要男人送她錢,明天上戲場。
(本章完)
本篇發表於1928年9月21日、25日、26日上海《中央日報·紅與黑》第30~32號。署名巴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