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擦機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軟腰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彎身拖動槍筒的兵士踉蹌了。另一個腳幹上也有一張膏藥的腳色,放下工作,撲過來,就把矮小子撲倒了,兩人立刻就纏做一團在地麵滾。被打了一拳的大漢子。隻笑著嚷著,要名字叫癩子的好好的槌宋二一頓。他倒很悠閑的仍然躬身擦槍,仿佛因為有職務在身,不便放棄。
他們打著,還互相無惡意的罵著醜話,橫順身上穿得是灰衣,在地上打滾也不會把衣弄髒,各人的氣力用在這一件事上也算是頂有益的事上了,熱鬧得很。
第四個兵士不攙入戰事,就隻罵那被擒在地上的一個,用著軍人中習用的字言,“雜種”,“苗狗入的”,“牛”,還有比這更平民一點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這些話加到弱者的頭上時,同時在別人身上的一個,就光輝滿臉,有偉人奮鬥之餘的得意情形。
駐在此地的軍隊,既不打仗,他們當然就隻有這樣消磨日子,他也看慣了。雖看慣,仍然還很擔心的,就是這種戲謔常常變成更熱鬧,先是玩笑,終於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打屁股的處罰。人雖各是二三十歲的人,至於被懲罰以後,臉上掛著大的眼淚也是常有的事情。對著這樣一般天真爛漫的同胞同誌,他是笑也還是苦笑的。
打架的還是勝負不分,罵娘者漸感疲倦,隊長來了。
他望到隊長來了,就站起,那幾個人還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著很好的口氣援助,隊長看著。他以為這幾個兵士準得各在太陽下立正三十分鍾了,誰知隊長看了一會,見到另一個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聲喊:
“狗養的,你為什麼不用腿壓到那一隻手?”
隊長也這樣著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來隊長是新補,完全是同這些弟兄們在一堆滾過來的人,他見到那漢子對隊長立定以後便說要隊長晚上去棚裏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開了。
天氣過早。
他走到廟後鬆樹下去,幾個同班的漢子正在那裏打拳。還有火夫,一共是五個,各坐在大磐石上曬太陽,把衣全脫下,背上肩上充滿了膩垢,脫下的衣隨意堆到身旁,各人頭發剃得精光,圓的多皰的各不相同的頭,在日光下如菠蘿。這幾個火夫的臉上,都為一種平庸的然而樂觀的光輝所照,大約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塊八角的薪餉,又可以賭博吃肉了。他們也是正在用著一種合乎身分的粗鄙字言,談論著足資笑樂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來聽。
原來他們討論到的就正是頭。他們大致因為各人正剃過頭發,所以頭是一種即景的材料了,隻聽到一個年極幼小的火夫說道:
“牛巴子,你那頭砍下來總有十七斤半。”
所謂牛巴子其人者,是頭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聽到這話也無所謂生氣,不反駁。無抵抗主義是因為人上了年紀,懂到讓小子們嘴上占便宜,而預備在另一時譬如吃飯上麵扳本的人的。那小子,於是又說道:
“牛巴子,你到底挑過多少人頭,我猜你不會挑得起十個。”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聲,像他那口特是為吃紅薯生長的。因為問題無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無回答義務的。
另一個,(這時正摟起褲子,腳幹上有兩張膏藥!)就說:
“牛伯,死人頭真重,我挑過一次,一頭是兩個,一頭是三個,挑二十裏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個嚏。
那火夫又問,“牛伯你挑過幾個?”
牛巴子說:“今天有酒喝。”這話完全像是答複他自己那一個嚏而言。然而,話來了,“這幾天,媽媽的,不殺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攙入了話,“牛巴子,你想喝麼?我輸你,今夜一個人到箭場去提那個死人頭來,隻要你敢,我請你喝三百錢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賣,那裏來得許多錢。”
“賣,你是老南瓜,才值錢!”
“排長喜歡你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點。”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媽個……”小子又向另一個說,“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裏人同更夫的事情?餓酒的人吃尿還是有誌氣,老南瓜是在鄉裏全靠太太同人在床上打架才有酒喝的,老舅子還好意思說他太太長得標致!”
“雜種你不要強嘴,老子到夜間,就要用紅苕塞你的……”
“你看老子整你,”說著,小子走過來,把一件短棉軍衣罩在牛巴子的疤頭上,就騎到他的肩上去,隻一滾,兩人就從磐石上滾到鬆樹根邊了。這一對肮髒的熊不顧一切,就在一種形式上爭持到作男性的事業,看的那個名叫二喜的與另一個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槍那幾位旁觀呐喊助威。
他覺得這全是日子太長的原故,不然這種人,清早天一亮就起來點名,點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燒火,以後則淘米,煮飯,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豈有此理,日子短則連自己安閑吃一頓飯也無時間,那裏還能在這太陽下胡鬧?若要怪長官,那就應當怪司務長分派這種人工作還不太多,總能讓這種人找得出空閑,一有閑空,他們自然就做這些事情來了。“南瓜”,“紅苕”這些使人搖頭的東西,他們能巧妙的用在一種比譬上,是並不缺一種藝術的元素的。他們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紅苕,在他們那種教養下,年青人並不見著低能的秉賦。
他看到這些人在那種調弄下,所得的快感並不下於另一種人另一種娛樂,他仍隻能不自然的笑著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