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小孩抱進屋,到了幹媽身邊。

“幹媽,落雪了,大得很。”

“已經落了嗎?”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現在正落著。”

因為幹媽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開窗子。開了窗,幹媽不單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聽到嗩呐了。

“這樣天冷,還有人接媳婦。”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幹媽又說:“翠翠,過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婦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並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這婦人所以笑了。說這話的幹媽,是也並不想到十五年以後自己還活在世界上沒有的。因為雪落了,想開窗,又因為有風,癱子怕風。

“你把窗戶關了,風大。”

照幹媽意思,她又去把窗子關上,小孩這時鬧起來了,就忙過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餓了?”

“不。喂過奶了。他要睡。”

“你讓他睡睡。”

“他又不願意睡。”

小孩子哭,大聲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麼?小毛,再哭,貓兒來了。”

作母親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頭來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聲音如貓吃東西。

“幹媽,落了雪,明天我們可做凍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點豆豉。”

“我會做。今年我們臘肉太淡了,前天煮那個不行。”前天煮臘肉,是上墳,所以又接著說道,“爹爹在時臘肉總愛鹹。他歡喜鹽重的,昨天那個他還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過,又說道:“野雞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墳前過身,飛起來四隻,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雞肉吃了。”

“苗子也歡喜這些。”

“他隻歡喜打毛兔。”

“你們那槍為什麼不賣給團上?”

“我不賣它的。放到那裏,幾時要幾時可用。”

“恐怕將來查出要罰,他們說過不許收這東西。我聽你幹爹說過。”

“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那值什麼錢。”

“聽說值好幾十!”

“哪裏,那是說九子槍!我們的抓子,二十吊錢不值的。”

“我聽人說機關槍值一千。一杆槍二十隻牛還換不到手。軍隊中有這東西。”

“苗子在軍隊裏總看見過。”

“苗子月裏都沒有信!”

“開差到XX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說起過。”

這時,孩子已安靜了,睡眠了,她們的說話聲也輕了。

“過年了,怎麼沒有信來。苗子是做官了,應當……(門前有接親人過身,放了一炮,孩子被驚醒,又哭了。)少爺,莫哭了。你爹帶銀子回來了。銀子呀,金子呀,寶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親的也哄著。“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嗩呐;嗚嗚喇,嗚嗚喇。打銅鑼;鐺,團!鐺,團!看喔,看喔,看我寶寶也要接一個小嫁娘喔!嗚嗚喇,嗚嗚喇。鐺,團!鐺,團!”

小孩仍然哭著,這時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風,著涼了。”

聽幹媽說,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頭,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滿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還是哭。就又抱到門邊亮處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風呀!婆婆說怕風吹壞你。吹不壞的。要出去嗎?是,就出去!聽,寶寶,嗚嗚喇,……”

她於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階,稍稍的閃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交的事情了。那時幹媽在房中間的話她也記起來了。她如何跑也記起來了。她就站著讓雪在頭上落,孩子頭上也有了雪。

再過兩年。

出門的人沒有消息。兒子四歲。幹爹死了,剩了癱子幹媽。她還是依傍在這幹媽身旁過日子。因了她的照料,這癱婦人似乎還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這事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功果還是一件罪孽,那還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樂。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歡喜的和氣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兒子長大了,能走路了,不常須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從丈夫轉到兒子方麵了。兒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這人。她在期望兒子長成的時間中,卻並不想到一個兒子成人母親已應如何上了年紀。

過去的是四年,時間似乎也並不很短促,人事方麵所有的變動已足證明時間轉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飛快的過去,沒有其他希望了。時間不留情不猶豫的過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擊,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災人禍,抵當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為一個屬於別人幸福的估計,她無法自私,願意自己變成無用而兒子卻成偉大人物了。

自從教書的幹爹死了以後,癱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沒有所謂不忍之心始不能與這一家唯一的人遠離,她也沒有要人鼓勵才仍然來同這老弱癃疲婦人住在一起。她是一個在習慣下生存的人,在習慣下她已將一切人類美德與良心同化,隻以為是這樣才能生活了。她處處服從命運,凡是命運所加於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如何逃避。她知道她這種生活以外還有別種生活存在,但她卻不知道人可以選擇那機會不許可的事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