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內,隻有做夢一件事稍稍與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羨慕放浪不拘束與自然戲弄的生活,所以不是夢捉魚就是夢爬山。一種小孩子的脾氣與生活無關的夢,到近來已不做了。她近來夢到的總是落雪。雪中她年紀似乎很輕,聽到人說及做婦人的什麼時,就屢屢偷聽一會。她又常常夢到教書先生,取皇曆,講“關關雎鳩”一章。她夢到牛欄上打鼾的那個人,還仍然是在牛欄上打鼾,大母牛在反芻的小小聲音也仿佛時在耳邊。還有,爹爹那和氣的臉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當有時夢到這些事情,而醒來又正聽到遠處那老水車唱歌的聲音時,她想起過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給她的是些什麼不幸的戲弄,這人將成天哭去了。

做夢有什麼用處?可以溫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像他人一樣,不但在過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過夢,在未來,也不覺得是野心擴大,把夢境在眼前展開了。她夢到兒子成人,接了媳婦。她夢到那從前在牛欄上睡覺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長了。她還夢到家中仍然有一隻母牛,一隻小花黃牛,是那在牛欄上睡覺的人在外賺錢買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過去,兒子長大了,居然能用鳥槍打飛起的野雞了,癱子更老憊不中用了,三翠在眾人的口中的完美並不消失。

到了後來。一隻牛,已從她兩隻手上勤快抓來了。一個兒媳已快進門了。她做夢,隻夢到抱小孩子,這小孩子卻不是睡在牛欄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孫兒到雪地裏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

本篇發表於1930年9月1日《婦女雜誌》第16卷第9號。署名沈從文。

據《婦女雜誌》編入。

一個體麵的軍人

中國某一類有教養階級中,不拘所在地為都市或內地小縣分,皆流行一種同“書生”有關的風氣。他們有些生活從容,相貌清潔,有些又常是迂腐憔悴,十分寒酸,趣味倒常常有極相似處。什麼人作了一件新衣,或購置了一頂帽子,一雙較體麵的皮鞋,從同夥兒的人中,就會發生了一種笑話以及一點謠言的。說的不拘是屬於何等身分,總得說,這人發了財,所以那麼闊氣了。或者將以為這東西同一個女人有關係,或者以為這不止為女人而作,簡直就是女人的贈遺。一切無害於事的估計,不傷感情的戲謔,總得使那個人心裏有點難受,他們便仿佛若有所得。這權利,自然是屬於人所公有,卻由那善於注意別人的同事提出才行的。他們中許多人實在說來就很可憐,作了人之師,別的生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除了從這類事上表現他們的天才,尋出開心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找尋更適當的消遣的。因為風氣近於允許人做壞事卻不允許人換新衣,所以許多人縫了新衣,把它穿到外麵出客見人時,總得選擇一種日子。有些人甚至於永遠隻見到他穿舊衣,常常把新衣套在舊衣裏麵,意識就是省得到外麵去給同事麻煩。若是我們都明白為人師表的有這種習氣流行,每一個人穿一件衣都有一種忌諱,我們也就不至於常常見到肮髒不堪的教師,覺得古怪討嫌了。

但同樣風氣在另一個階級中,也仍然國民性似的流行著的。那時候有一個駐紮在XX地方的軍隊中的中尉連副,年紀很輕,臉白身長,善於修飾,天性與其他軍人不同。一切軍營中規矩,照例使許多人皆常常肮髒得成叫化子,這年青人卻從不為生活習慣就忘卻了他的場麵。同事因為他這種與生活不大相稱的習氣,都帶著嘲笑,喊他做“小生”,好像除了戲台上的小生,就沒有人那麼歡喜裝扮了。這連副雖在同誌方麵那麼不利,卻從不因為別人的興味妨礙到自己的修養。在生活方麵,他有他的觀念同哲學,凡是他喜歡的,即或別人再嘲笑他,他也仍然能夠獨行其是,做他所高興作的事情。他常常看報,見到上海報紙上載的什麼廣告,那貨物若中了他的意,價錢又不至於同他的收入相差過遠時,他總得寄一點錢去買來。他懂得許多軍官們不明白的事情,他的派頭有時比大城市裏的人還入時。這小子從先天帶來的脾氣,使別人總疑心他不應當是一個軍營裏的人物,其實他卻仍然是一個最好的下級軍官。忍耐,誠實,服從,盡職,這些美德,在別一個青年軍官身上找尋得出的,這人並不缺少一件。士兵同長官,在職分上皆沒有輕視這中尉的理由,除了那些稍稍近於瑣碎的注意,常常引起出身行伍隻知吃喝的軍官軍佐笑話外,這人還是鶴立雞群活在軍營裏的。

可是關於生活,到近來,這體麵連副,有了一點小小不如意,有了一點掃興,為一件事所拘束,不能再如往日那麼灑脫大方了。

因為他托人到省城製了一套極華麗的軍服,同一黑色精製的長統皮鞋,東西帶來以後,卻為了那東西太體麵了一點,與自己中尉階級身分不甚相合,所以遲遲不敢穿出來。有知道這件事情的,問及這一身戎服同兩個靴子,故意嗾他激他,這連副還是沒有穿出的勇氣。那軍服材料,是根據某處廣告說過某偉人用作軍服,自然是極名貴的。那靴子,則隻有一個上校穿來才合乎身分,靴後跟發光的刺馬輪,原是馬上馳騁的工具,一個中尉,每月的薪俸可不夠養一匹馬同一個馬夫,這靴子,顯然是毫無用處了。

在習氣上這年青人極不甘心的低了頭,因為他還是一個中尉連副!一個中尉本來不好先把那個上校用的物件買來,留到另一個時節露麵,可是這機會,雖終於有一天要來,卻不是目前便可得到的機會。耐心在這件事上失去後,勇氣卻並不因耐心失去而出來,故這連副心上很難自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