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生先生那麼早。”
“不早了。”
“還不到七點。”
“是的,這地方比上海是早天亮一點,早上雀鳥又多,想睡也辦不到。”
“住上海許多人是不知道有上午的,隻你們上衙門辦公稍微不同。……是九點還是八點應當到辦公室?”
“九點稍過一點兒。多數八點半就去,在車上消磨了半個鍾頭。”
“住衙門是不方便了。”
“不能住。”
“其生先生是一個人租房還是同朋友住在一處?”
“因為歡喜清靜,是一個人賃了兩間房子的,在樓上,樓下主人是一個俄國老太太,倒方便。”
“上海住處是頂麻煩的,聽說許多地方像你們獨身人去租,還不肯租給你們住!”
“規矩是這樣的,請人習氣也壞。”
“是法租界?”
“是法界金神父路北。”
“那去我們住的地方很近。”
其生先生不說什麼了,把話支開,問富生兄弟在什麼學校念書。繁生說:“在浙江公立中學。”
“功課有趣味沒有。”
“先生有神經病,那個教英文的。”
“嗨,”那做母親的說,“繁生你小孩子知道什麼是神經病。”
“許多人全是這樣說!”
富生說:“先生聽到人說他有神經病,也不生氣的。”
“不罵學生嗎?”
“他隻同我們說笑話,說做人應當如何做,大家都不懂。”
“慢慢的你們就會懂了,這時你們年紀小。”
繁生富生兄弟就不說話了,纏到母親身上去,望其生先生笑。在這兩個年青人心中,大約又疑心其生先生也是有點病的人了。至於其生先生,就正想到若是自己的思想公開出來,不必是小孩子,許多大人也會以為是病。他這時同時有一點恍惚的暖昧的感覺,就是主人也像將一種願欲壓在行為下麵,為了身分、年齡、地位種種原故,這人才變成如此母性如此老成持重,隻要什麼機會把這虛偽的不自然的表皮揭去,立刻就會變成一個風情飄逸的婦人,極熱情極放縱的做著一個婦人所能做的事了。
柴火是要有人用火種去引才能發熱發光的。其生先生想,主人即或再過十年,仍然還是可以燃燒的一把柴。他又預備找尋那發火種子了。他各處望,全然無助,望到的隻是青天,日頭,遠處的船與近處的花。他不安寧的走到一株辛夷花邊去,用手撫為露水所濕的樹幹,複用手捏那較低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樹幹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許多人傅有胭脂的臉。他的為難處是無法子使自己平靜,他的舉措隻增加他自己的罪孽。一種平凡的、庸碌的、欲兒戲也不能兒戲的拘束,他不能說出一句聰明的話或做出一件使自己滿意的事。英雄的勇敢取舍,許多朋友的故事如在眼前,他隻有羨慕這些人比自己能幹,卻不能照他所知道的去學。
他又想,若是機會許可,將把這個人殺了,倒是一種可以安慰自己這受難的心的行為。他並不想到為什麼要殺了這人,也不想一個人死了究竟於自己有多少好處。他仿佛因此就悟到兩種階級的人相互仇視或輕視的理由了,他這時也就像很有理由對這主人生出一種不敬的切齒的憤怒。以憤怒為因,他得的果是即刻走去為好。
意念的錯綜,凡是更怪的事情也會想到的,還不止殺人而已。到底手邊缺少一把刀,其生先生仍然當真又離開主人了。
重複回到樓上,重複是昨天空虛心情,昨晚上已認為蠢處的,今天雖知道是與自己不相宜,還是仍然做過了。全部計劃都沉在一個簡單的事情裏,又像極瑣碎的無頭緒的永遠看不出他自己應當如何來應付這時間與空間。壓在他身上的,是道德與身分的重負,而不馴服的從生理出發的力,又不斷的生長不息。
他聽到鳥叫,一隻畫眉之類,在樓前大柳下,自由的歌唱,無拘束的跳擲,他就恨這鳥。無端的愛嗔,他自己在用石把鳥打走以後,又覺得很好笑,無氣力地坐下了。
天上有白雲像薄羅,緩緩的飛,為了這無礙的雲,其生先生打著自己的頭。他應當像雲無所牽掛,然而他的羈絆,幾乎全是他自己縛上,又非常明白。他不能像雲,便變成對雲的嫉妒了,覺得雲也如鳥討厭。
一成不變又瞬息萬變的其生先生又過了一天。
他當真伴送這大小主人返到上海了。
過了半月,成天在辦公室桌邊的其生先生,為一些表格,一些數字,把頭腦弄輕爽了,想起自己是隻宜於辦公不宜於作別的事情時,隻稍稍有點不安,卻笑著回溯著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種心境。
春天還不曾完全消失。
四月,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