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驚雷(2 / 3)

“我要見父皇,我要去向父皇問個明白……”我喃喃出聲,奮力掙脫一眾婢女的扶持,腳步倉惶地向門口走去。

“適才常公公傳話,說皇上在含章殿等著公主。”向姑姑自身後沉聲開口。

果然是我的父皇!

知女莫若父,知道我要去向他問個明白,所以先一步在含章殿等著我。

我心中一片冰涼,決然回身,朝著殿外沉沉的黑暗奔去。

含章殿並不很遠,我跌跌撞撞地跑了不久便已到達。自小在宮中長大,後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我都再熟悉不過。隻是這含章殿,這座紫璃白玉雕就的皇後中宮,因為自母後仙逝就被父皇永久禁閉,所以我對這座寢殿並不熟悉。

父皇從不讓閑雜之人踏入含章殿半步,卻命人每日清潔打掃。甚至是我,也隻是在小時侯被父皇領進去過一次。而他也不常去,隻是在母後忌日那天自己一人進入殿內,煢影獨處,直至夜深。

此時的含章殿,畫棟飛甍,丹陛朱簷,在濃濃的夜色中,在陣陣厲風滾雷中,卻猶如形狀莫名的猛獸,舞翅弄肢,甚為可怖。

我再不想其他,徑直而入。

“公主金安。”忽一人影躍至眼前,俯首問安。我一驚,原來是父皇的貼身內侍,大內總管常萬德。

“常公公是來帶路的吧!”我硬聲道。

“正是”,常萬德恭聲回話,“奴才在此已恭候公主多時。”

“那就有勞公公了。”

“老奴惶恐。”

我心下澀然,如萬蟻噬心,踉蹌地跟著他向殿內行去。

我隻想要一個答案。

含章殿內一應景物秀美絕倫,花木扶疏,與別處景色自是多了幾分威儀。

若是天氣晴好的白日,定然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隻是此刻天際陰沉,厲雷淒風,縱是再美好的景物,此刻看來,也不過是懾人森然。

轉過一處回廊,常萬德便躬身退下。

抬眼,便瞧見了沉沉夜色下的的一方八角竹亭。還有亭下那煢煢孤絕臨風而立的寂寥背影。

雷聲滾滾,風聲蕭蕭。可任是風嘶雷吼,那一人一亭,寂然不動,隻除了那人的袍角翻飛,獵獵作響。

隻一眼,卻似萬年。

眼前景象,就像是亙古如斯,嵌於天地間。

那是父皇嗎?背影輪廓,氣息體貌,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分明便是父皇,可分明不像父皇。

父皇應是萬民景仰,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帝王,何曾這般寂寥蕭索?又何用如此冷冽孤絕?

此時的父皇,我不懂。

拾級而上,我立於父皇身後,淒淒地喚:“父皇。”

父皇身形一震,終究沒有回頭。

“嫿兒”,父皇開口,聲音疲憊沙啞,“你從未到過此處,不知這亭子的來曆。”

我默然,隻覺此刻的父皇有著莫名難抑的悲傷。

“這亭子是我親手所建”,父皇語聲感慨,“是我為你母後所建。”

我震住,父皇竟待母後如此!

“你母後不喜後宮奢華之物,偏愛這素淡高潔的竹亭,我便親手伐竹取木,為她建了這民間易見的亭子。那時,你母後剛剛懷了你。”父皇語聲溫柔,應是唇角漾開一抹笑意:“那時的日子是何等的快活愜意。在這亭子之中,我與你母親吟詩作對,煮茶弄琴。逍遙快活似一對民間最平凡的夫妻。”

父皇說到動情處,忽揚了手臂,豪邁出聲,“為搏吾妻一笑,就算是舍卻這九五之尊萬金之軀又待如何!”

我深深震住,胸中激蕩,久久不能平複。

“可惜好景不長!”父皇語聲沉痛,忽又歎道:“罷了罷了!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我知道,父皇以前從不在我麵前提及母後,是難以麵對那段美好而終至傷痛的過往。

我亦知道,此時的父皇引我故地相見,定是遇到了更為棘手的事情,否則怎會將多年前的哀慟舊傷於今夜重又揭痂瀝血?

“嫿兒,為父待你如何?”

果然,父皇再次開口,已無剛才的悲慟激昂,隻沉沉問道。

“父皇待嫿兒是極好的。這世上再也沒有別的父親能像父皇般待女兒如此!”我虔心答道。

“嫿兒錯了!”誰知父皇痛聲回道,“我若待你好便斷不會讓你遠去他國和親,不會讓你拋卻故國鄉土,拋卻家園手足,甚至拋卻你的穹哥哥,永離故土,做異國人,為他人妻!”

我驚愣在那裏,隻覺得腦中轟然一聲,全身血液沸騰,心內像是著了一把火,千頭萬緒,紛紛擾擾,講不清,道不明。千言萬語,千絲萬縷,糾結成一團,湧至嘴邊,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

驚雷滾滾,風雲變幻。

我如木雞般呆立在那裏,頭腦發熱,手足冰涼。哀哀望著父皇的背影,竟是什麼都說不出。

還用說什麼呢?父皇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甚至連我和穹哥哥,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來時的委屈與憤恨,驚痛與不甘,此時隻餘一片悲涼。

心下隻覺好笑,可此時我一絲連牽動嘴角的力氣也無。

“嫿兒”,父皇終於轉頭回身,漆黑雙眸直直望住我:“你可怨怪父皇?父皇可給你錦衣玉食,榮耀華貴,卻獨獨給不了你自由之身!父皇對你不住,還不若尋常山野村夫,尚能使女兒覓得好兒郎,廝守家園,安度此生。”

父皇深深看我,語調陡增:“可你生的偏偏是帝王之家!又生在這亂世之中,縱然為父用計使得你癡名在外,可那仲翃指名要你,為父又能如何?”

此時天際一道白光一閃而過,隨後便聽到隆隆的雷聲滾過,震徹天地。

刺白亮光閃現時,似一把利斧劈過,使這昏昧的天,暗稠的夜,一下子亮光大盛,宛如白晝。

而我,在那驟亮的一瞬間,看得分明,父皇臉上的憤慨悲決,如此的痛徹心扉,卻又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得讓我恐懼。

此時我才驚覺到恐懼。從向姑姑處得知這一噩耗後,我感到驚奇,憤恨甚至可笑。

而直到此刻,我才覺得無邊的恐懼,直襲我全身每個毛孔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