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東坡是一個偉人,體現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他也是一個凡人,任憑世俗塵埃掩蓋。他是當時的石,後世的玉。他也許一生所做的隻是秉承他的天性,而他一生所承受的是常人不可企及的悲喜。我們現在感受的東坡隻是對他詩文的一種詮注,而千年前的他的所思所為,我們不可體驗,不管他當時如何苦難,後人對他如何讚譽,都不可能完整敘說一個真正的東坡。他是這樣真的一個人,其文,其字,其人,重疊起來,就是如此一個清朗的影子。他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生而亡矣。”果然他完成的是一個真誠的東坡,後人接受的是一個美麗的東坡。他的一首詩正好作為寫照:“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一代蘇長公,四海名未已。投荒忘歲月,積毀高城壘。”蘇門第子陳師道這樣概括蘇東坡才高一世卻又備受打擊的一生。麵對這樣的人生,東坡沒有憤懣,沒有頹廢,在一聲短暫的歎息後,洗卻人生的喧嘩,剩下的是沒有世故沒有虛偽的純真,沒有功利沒有浮躁的追尋,真誠的勇敢、灑脫的情懷得到了完美結合,折射出這位文貫千古的文學大家獨特而高貴的人格魅力。
從清麗到淒愴
“墮情者醉其芳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漫讀李清照的詞作,總覺得這位“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的女詞人,兼有婉約豪放之所長,始終和生活相激蕩,將詞作的時代性和個人藝術的獨創性完美地統一在一起,使傳統詞風得到充實和改造,成為宋代婉約派之宗。
李清照經曆了南北宋之際的滄桑巨變,前後生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詞風也隨著她的生活遭遇的變化而變化。前期,她的生活是歡快活潑的,與太學生趙明誠結婚後,雙方性趣相投,校勘古書,唱和詩詞,或鑒賞書畫,或搜集金石,生活十分的優裕美好。但由於趙明誠經常外出做官,有的是閨怨和離情。故其詞前期多清新妍媚,抒寫少女心情的詞,流麗婉秀,明快活潑,如《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寫詞人少女時代一次郊遊活動的剪影,在輕快的節拍中傳達出當時開朗愉快的心情和樂觀的性格;抒寫離愁別恨的詞,豔麗溫存,含蘊深厚,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寫詞人在少婦時期生活的剪影,通過對海棠“綠肥紅瘦”的描寫,抒發在暮春時節深居閨中的感傷情緒,即對春光的留戀和惜別以及對自己青春將逝的煩悶與苦惱。前期代表作《醉花陰》淋漓盡致地體現這一創作個性。詞一開頭就描寫一係列美好的景物和美好的環境,但由於與丈夫別離,雖然處在舒適的環境中,心中仍是愁悶。在這涼爽的秋夜,有金獸焚香,有玉枕紗廚,這本是青春夫妻在重陽佳節共度的好環境;然而現在夫妻離別,因而這佳節美景,反而勾起人的離愁別恨。她隻好白天焚香悶坐,黃昏後把酒對菊,獨自一人,更添惆悵,更覺魂消;由於有刻骨離愁,所以衣帶漸寬,腰肢瘦損。“人比黃花瘦”,極其的豔麗,極其的溫存,細膩地表白了她的少婦心理,透露了真實的情操。這種以空靈飛動性的筆觸,抒寫閨閣之情,為傳統的抒情詞吹進清新的空氣。
靖康二年(1127),她和趙明誠相繼避兵江南,喪失了向來珍藏的大部分金石書畫,後來趙明誠又病在建康,她就輾轉漂流於杭州、越州、金華一帶,飽嚐了人世淒涼況味。《聲聲慢》是她後期的傑作,概括而集中地反映了南渡以後她自己的生活特征和精神麵貌,境界之逼真,情緒之迫切,寫盡了她煢獨淒惶的天涯滄落之悲。開頭七對十四個字沒有淚,卻勝於淚,字字反映出作者的孤獨與淒清,沉痛和心酸,然而這種沉痛並不是心靈脆弱的表現,而是一顆堅強的心靈的憂鬱。裏麵有的不僅僅是哀愁,而是比這更多的令人難受的淒酸;裏麵仿佛沒有眼淚,卻有更多的酸液苦汁。南渡以後,李清照所感受的已不是“寂寞深閨”中的閑愁,也不是“離情別恨”,而是社會加給她的沉痛。當然也遠不是因相思之情所引起的“人比黃花瘦”的程度所能代替得了的。社會的動亂,山河的破碎,丈夫的去世,使她的人和心也相繼憔悴不堪。自己的滿腹才學又得不到施展,自己的理想與抱負也變成泡影而破滅,如同這滿地堆積的黃花一樣,還有什麼可摘,還有什麼可寄托呢?在這種百感交集的心情下,一個人孤單單地守著窗兒,聽著飄打在窗外梧桐樹上的點點滴滴的雨聲,自然界的秋雨不過是打在梧桐樹上,而有一種比秋雨更令人心寒的無影而無情的風雨吹打在她的心上。這位曆經國破家亡、流離失所、年老無靠的女詞人能經得起這種冷酷而無情的現實折磨嗎?這首詞裏沒有一滴眼淚,然而它卻遠遠超過了千百萬滴眼淚所能表達的那種淒酸程度,顯出憂憤深沉、淒壯感愴的詞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