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口述曆史(1 / 3)

說明:“口述曆史”是溫州大學曆史專業一些老師和同學幾年前開展的一項帶實驗性的表述曆史的活動,我理解其主要特征就是從英雄偉人的曆史轉向普通人的曆史;從政治史轉向生活史;從官方的意識形態的曆史轉向民間的個人的曆史;從宏大曆史轉向小的、細節的曆史。我很讚成這種轉變。所以,當主持這項工作的楊祥銀老師叫幾個同學來與我聯係、讓我也談談自己的“曆史”時,我很快便答應了,於是有了以下的訪談。後來同學們費了很大的勁把錄音整理出來,當時以為事情就完成了。也沒有想把它們變成文章到哪兒去發表。這次編論文集,文章不太夠,突然想到,這個似乎也可湊數。於是翻了出來。當時隨講隨錄,同學們按錄音整理,特別強調“原始性”,即使是口誤,說得不通、不對,也提倡不要改動。變成文章出版,這樣就不行了。這次收進集子,是經過重新整理和改動的。不過畢竟以訪談為基礎,口語的痕跡仍十分明顯。不過這也已是一種“曆史”,隻好“尊重”了。借此機會,向楊祥銀老師,向參與訪談、整理錄音的曹鬆鬆、陳書拉、陳一平、陳誌燕等同學表示衷心的感謝!

筆:吳老師,我們的“口述曆史”是找一些不同曆史時期、不同生活環境下的普通人講述曆史。你是40後,經過抗日戰爭以來各次社會運動。你能和我們講講你的經曆嗎?可以從你出生的時候講起。

吳:我出生在1945年,45年對於你們,應該完全是曆史了吧?就是在日本鬼子快要投降的時候。陰曆是七月二十日,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陽曆是多少。上學讀書時要填陽曆,老師就估摸著按推遲一個月算,就是8月20日,以後填表就一直填8月20日。也就是八年抗戰就要結束、日本鬼子就要投降的那段時間。八月桂花開,請人算命,說我五行缺火,婆婆(奶奶)給取名叫桂火。村中好事者一諧音,就成了“鬼火”。於是經常被人喊作“鬼火”。為此,婆婆也落了不少埋怨。按說,我出生的時間還是蠻幸運的,八年抗戰沒趕上,正趕上天亮的時候。假如我生下來就有思想,大概絕不會想到以後會經曆那麼多的厄運吧!

筆:家裏麵的情形怎樣?

吳:我家裏的情況不是很好的。老家在湖北的應山縣,荒年吧,祖父帶著家裏逃荒,逃到江南來了。在安徽、浙江交界的地方,基本上就是個分界線上,開始的時候呢住在安徽那一邊,後來我父親住到浙江這邊來,伯父一家還住在安徽那邊。我家房子後麵是一個小山岡,山岡的那邊就是安徽,我們小時候買東西在安徽買得多,因為翻過一道山岡就是安徽那邊,比去我們自己鄉裏麵還要近些。我父親是在江南這邊出生的,小時候我沒見過祖父,大概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我婆婆經常會給我們講些過去的事情。她是從湖北那邊過來的,說湖北的河有從我們家門口到對麵山上那麼寬,我們不相信,說是吹牛,因為那時我們見到的最寬的河也不過十來米。小時候的事沒有多少記憶了,我現在能夠想起來的,最早的兩三件事情,一件事是家裏吃狗肉,給我和妹妹也盛了一小碗,坐在小板凳上,把碗放在小椅子上吃。我想那個時候我幾歲啊,我想應該是四五歲的光景,就是能夠有記憶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們能夠想起來、能夠記得的小時候的事情在你們幾歲的時候?

筆:我是3歲差不多的時候。吳:啊,3歲?

筆:我其實也說不準,是我爸媽跟我說的。

吳:我大概,應該是不到5歲,因為那時還沒有解放,應該是四五歲,1945年出生,1949年解放哦,那時候還沒解放,我們江南解放是1949年,那個時候還沒有解放的。這隻是一個印象。好像有那麼個事情,第二件事情是打仗,到底誰和誰打也一直沒有搞清楚,應該是國民黨和共產黨打吧。隻記得有一邊好像被稱做“老中央”。打仗就要老百姓當民工。我隻記得我父親急呼呼地跑回來:“快,快,那邊要水,那邊要水!”然後挑兩桶開水就走了。就這麼個印象。誰和誰打,給誰送水,一直沒搞清楚。還有一件,有人在離我們家很遠的地方喊,說村上分東西,我們家分到一個簸箕,這應該是我五六歲的事了。土改時,我家被劃為“佃中農”,就是後來的“下中農”,能分到一點東西,但不多。這大概就是最早的記憶了。

筆:關於小時候還有別的記憶嗎?

吳:小時候我們家的生活是很艱難的。解放前父親曾給人當長工,後來租別人的田種。解放時分到一些田,生活有了些改善。家裏人多。祖母,父母親,我上麵一個哥哥,我是老二,下麵一大幫弟弟妹妹。我最早做的事情就是放牛。那時的農村還是小農經濟,什麼都講究自給自足。有田就要有牛。小孩,主要是男孩,就要放牛。五六歲,還沒上學,就開始放牛。放牛也有好處,一幫小夥伴,一起玩。唱山歌,罵人,我們那兒放牛娃的山歌大部分都是罵人的。這邊山坡上一個,那邊山坡上一個,開始隻是打招呼,聯絡,有時就唱山歌,對罵。也有比賽誰的山歌多的意思。罵急了,也有打架的。有一次就差點和安徽那邊一幫人打起來。那時我已經讀小學了。雙方都有十多人。好在我們這邊有兩個大人,說算了算了,沒有打起來。不過這樣的事很少。我小時候罵過人,別人也罵過我,但從沒有和人真正打過架。

還有有關小時候的印象,就是早上都起得比較早。夏天是這樣,冬天常常也是這樣。進城以後,看到許多人太陽都老高了還在睡覺,總覺得不太習慣。我們那兒,夏天常常5點鍾左右就起床。總是媽媽先起來,然後一個一個地叫起我們,放牛,種菜,做雜活,幹一陣活以後再吃早飯。農忙的時候,父親也起得很早。不忙的時候,起得遲一些。媽媽把飯燒好了,我們把烤火的火堆也燒好了,他才慢慢地起來。這看起來是一種特權,但其實是有道理的。鄉下的男人白天幹重活,特別累。不過我們那兒晚上也睡得很早。沒有事情,吃完晚飯就上床睡覺。

筆:也沒有什麼文娛活動?

吳:沒有。夏天坐在場子裏乘涼,冬天在家裏燒一堆火,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烤火。一般是閑聊天,有時也猜謎語、講故事。爸爸媽媽都沒有讀過書,沒有文化,偶爾講點故事也是世代流傳下來的。《老虎外婆》的故事就是那時聽來的。聽得最多的還是鬼故事。如說有個人晚上從外麵回家,走著走著覺得前麵有個什麼東西把路堵住了,換個方向再走;走著走著又覺得前麵有個什麼東西把路擋住了,隻好換個方向再走;如是者轉來轉去,直到天亮,發現自己原來就在屋前的小樹林裏,這就是所謂的鬼打牆。有時在家裏,莫名其妙地聽到碗櫥裏的碗響了一下,房間的門動了一下,婆婆就說,村上或親戚中有人要死了,來“辭路”。過段時間,村上或親戚中真有人死了。以後再聽到什麼地方有沒來由的響聲,就非常害怕。還有說一個小夥子跟哥嫂生活,平時幹活愛偷點小懶,這年夏天守玉米地卻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積極,吃完晚飯就往山上跑。嫂嫂有些狐疑,追問再三,小夥子才說實話,說山上有個女的來陪他。嫂嫂和哥哥一商量,說這山上哪裏有什麼女的?莫不是鬼吧。第二天他們教弟弟帶上一個飯團,並囑咐他一定要設法自己嚼爛了喂給她吃,小夥子照著辦了。雞叫時,那女子像前幾天一樣起身回去,但很快又返回了,說吃了人嚼的飯團,占了人氣,回不去了。這時哥嫂趕來,將女子領回家,讓她和弟弟結成了夫妻。後來他們在荒草叢裏果然發現一個墓塚。如此等等,晚上聽著,是很瘮人的。或許是這些故事聽多了,我小時候很怕鬼。晚上一個人走夜路,總覺得後麵有個什麼東西跟著。鄉下多土地廟,就是一個三麵牆的單間房子,裏麵用石灰粉了,然後用淡藍色或紫色畫上幾個菩薩。畫工的技術一般都很差,看著很讓人害怕。隻要見過一次,下次能不從那兒走就盡量不從那兒走。繞不過去,一般都是低著頭跑過去。我現在見了淡藍色和紫色還感到不舒服。但也有較為溫暖的時候。過年過節祭祖,清明上墳,感覺雖也有些陰陰的,但並不怎麼恐懼。

有一年過年,給自家祖宗燒紙完了,爸爸又拿起一大疊紙,帶著我到外麵去燒,說是燒給那些沒有後人沒地方過年的鬼魂的。爸爸一麵燒一麵念:“前山後山,左山右山,孤魂野鬼,都來領錢”。剛好家裏有事,叫爸爸回去,爸爸叫我留下,把剩下的紙燒完。我也學著爸爸,一麵燒一麵念,並不怎麼害怕。小孩子病了,媽媽拿來一個碗,放一些水,拿三隻筷子合在一起小頭朝下立在碗裏,一麵取碗裏的水往筷子上淋,一麵挑著死去的、特別是死去不久的親人問:“是不是婆婆摸我們毛毛的頭啦?”我們那兒的說法,死人,特別是死去不久的人還會經常回來,回來看見孩子,摸了孩子的頭,小孩就會生病。問到某人,筷子立住了,就認定是他(她)。這時就開始說好話。“謝謝婆婆。我們晚上給你燒紙。你去了就放心地去吧,不要老回來。對小孩也隻是看看,不要摸頭,要生病的。”說著說著,往往筷子就倒了,那就是鬼魂聽懂了,去了,預示小孩的病就要好了。晚上再燒點紙,也算是對死去的人的一點感謝和安慰。但也有念到某人時筷子立住,但媽媽說盡好話筷子還不倒下,即表示鬼魂還不肯離去的時候,媽媽就有些生氣,說些不好聽的話,算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再不倒,據說有人用菜刀砍的。我從未看見過。媽媽通常的做法就是不理它,它總有倒的時候。這是一種常見的巫術。其實是用水的黏性將三隻筷子粘在一起,三隻筷子的頂端若不太尖細的話,立住並不太難。我們在學校裏實驗過,很多次都立住的。筷子靠水粘住才能立住,水幹了,它自然就倒了。鄉下老大娘老奶奶不知其中道理,將其歸之於鬼魂,是迷信,也是鄉村缺醫少藥時沒有辦法的辦法。還有一次,我在家裏,不知怎的,突然感到肚子疼,疼得極厲害。我們那兒離醫院很遠,大人也急得不知怎麼辦。忽聽說村上有個人的親戚懂點治病的法子,這會兒正好來了,爸爸背起我就往村上跑。那人見了,摸摸我的額頭,說不要緊,碰到露水鬼,晚上弄點紙燒燒就好了。爸爸說,可不是,早上剛放牛來著。說也奇怪,話剛說完,我的肚子疼突然好了。我至今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是我一生經曆的最神奇的事情之一。我父親後來也幾次說到這件事。“小孩子是不裝病的。剛才還疼的要在地上打滾,怎麼說好就好了呢?”成為鬼神存在、他信鬼神有據的例證之一。父親並不特別信鬼神,但過年過節祭祖宗、平時說鬼神故事,還是很認真的。屬於毛主席說的“有事時信、沒事時不信”的那種。父親不識字,但知道些“老古話”,有時也用“老古話”教訓我們。什麼“人要聰明,火要空心”;“劈柴要劈小頭,問路要問老頭”之類。殺雞的時候,一麵殺一麵念:“雞,雞,你莫怪,你是東家一碗菜!”我那時已讀了點書,覺得挺虛偽。現在想想,殺雞時對雞表示點歉意,雖然於事無補,但多少還是把雞當做一個有生存權的生命看,自己剝奪了它的生存權,有些歉意,仍是一種善良。媽媽也差不多。有一年她向菩薩許願,希望菩薩保佑她來年養頭大肥豬。後來果然養了頭大肥豬。冬天殺完豬,她提了豬頭拿了香、紙到小廟上去還願,挺神秘挺虔誠的,但平時也不吃齋也不念佛。最讓我難忘的是“喊魂”。“喊魂”是中國許多地方都有的習俗。小孩病了,就問白天去哪兒玩了,遇到什麼讓人害怕的事了,然後就斷定魂在那個地方丟了,就到那個地方去喊魂。常常是一個人喊:“××,回來啊——”一個人應:“——回來囉!”“回來啊——”“——回來囉!”一直喊到床前,摸摸小孩的頭,擰擰小孩的耳朵,“回來囉,回來囉!”算是把魂喊回來了。喊魂的時間有講究,要在剛“黑定”的時候,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我有幾次生病,爸爸媽媽到山上去喊;也有幾次弟弟妹妹病了,媽媽去喊,我去應。“回來啊——”“——回來囉!”“回來啊——”“——回來囉!”在入夜的山野裏,聲音傳得很遠,顯得很蒼涼。

筆: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讀書的,那個時候的印象?

吳:讀書應該是1953年的下半年,那年我9歲。學校離我們家比較遠,大概三四裏路吧,早去晚回,中午帶一碗飯,飯啊菜啊放在一起,就那麼吃,晚上放學把碗帶回來。

筆:能不能問一下,都吃些什麼東西啊?

吳:農村的孩子能吃什麼呢?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1954年到1956年,這幾年還可以,雖然沒有什麼菜,就是農村的一些小菜,飯還可以吃飽。再以後就不行了。讀書的時候,早上也放牛。天蒙蒙亮的時候,大人就喊:“起來起來,放牛去!”放完牛,趕著去上學,有時要跑著去。閑的時候不用這樣,忙的時候常常這樣。

筆:從家到學校,一般要走多長時間呢?

吳:一般要半個多小時。我們的學校,你們是根本想象不出來的。長長的一間房子,坐西朝東,朝南的那一間是老師一家人的臥室兼辦公室,朝北的那一間是老師的廚房,當中是我們的教室。就一個教室,我們4個年級的學生在一個教室裏上課,所有的課都是這個老師一個人上的,你們想這課怎麼上啊!老師給一年級上課,其他3個年級做作業;上了一會之後,二年級就開始上了,然後其他3個年級開始做作業,就這樣。我就這樣讀了4年。4年隻有1年時間在上課,還有3年時間在看別人上課。但這也有些好處,比如說我讀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就開始聽三、四年級的課,培養了一種朦朦朧朧的聽課的能力,不是聽得很懂,懂到一個大概的輪廓的東西,然後自己再慢慢地去搞深一點。我覺得這樣是有好處的,不像我們現在一些搞兒童文學的人強調的,什麼都和年齡特征掛起鉤來。其實不一定的,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讀書吧,讀的一些似懂非懂的東西,以後慢慢地加深理解,聽多了也就聽懂了,我們有很多東西就是這樣聽來的。比如我印象最深的,大致可以算我接觸最早可以稱做文學、文藝的一些東西。一個老頭會講故事,那個人很有意思,已經是五幾年了吧,他還留根辮子,我唯一看到的一個男的留辮子的,五幾年還留著,保皇保得夠厲害了吧。那個辮子又不粗,細細的,裏麵已經沒有多少頭發了,對吧,人都老了,沒有多少頭發了,還拖在身子後麵,花白的。跟我們村子上有個人是親戚,過一段時間來一次,來了人們就纏著他說書。他會說書。其實現在看來也很簡單,無非是講講《水滸》啊《三國》啊,就是講這些東西。因為那時農村生活是非常非常單調的,就那麼一個小村子,隻有二三十戶人家,分布在很長的一個山衝裏,平時吃了晚飯就睡覺,什麼娛樂都沒有,他一來就像過節一樣。人們小心地伺候著他,炒點花生啊瓜子啊,泡一壺好茶,如果是冬天,就燒一堆火,然後大家就圍著火等他。他很會拿糖,說今天精神不好啊什麼什麼的,等你求他。直到架子擺足了,才開講。他真正講起來是很精神的,有些故事也確是很好的,我有很多故事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聽完故事再去看書,就是一些不認識的字,也可以蒙。比如說“盔甲”的“盔”,不認識,但在聽故事的時候聽過,就蒙,還常常蒙對了。聽聽蒙蒙,我大概到三、四年級就能讀《說唐》一類書了,半學半蒙,我對這種學習方法一直很欣賞。這不是那種老師教一個你記一個那種,不是重複地去讀,重複地去寫,然後重複地去背的那種。我們也沒有那種條件。一個老師上4個班級,一個上午上下來,能講多少東西啊?就是粗粗講一遍,帶你念兩遍就好啦,你自己再去寫兩遍,然後就不管了。我小時候許多知識就是這麼連猜帶蒙地學來的。培養了自學能力,也使基礎不紮實。

筆:那個時候的科目大概有些什麼?

吳:科目和現在差不太多,大體也是語文算術一類,那時候還沒有你們現在用的拚音,我們用的是b、P、m、f,就這個,我們老師也不這麼在行。我們老師不是正規學校畢業的,一個農村的小學老師,頂多在什麼地方讀了兩年書,解放後經過一些進修,不會像正規師範畢業的,具備教學的各種知識和技能。我小學時就沒有上過音樂和圖畫。學校沒有操場,後來隊裏給了塊田,體育課就在上麵跑步。

筆:那時候好像是初中畢業就可以當教師了?

吳:有這種現象。我們學的東西沒有那麼係統,但是有的時候比較靈活,沒有統一的教學參考資料,沒有現在非常盛行的統考,日子過得也算快樂。小學從53年下半年開始,54,55,56,57,這一段時間,社會還是比較安定的,就是“三反五反”,也主要在城市裏麵,農村基本沒有波及!像我們根本不知道,大概大人們也不怎麼知道。那段時間,應該說民風還比較的淳樸,也沒有什麼打架呀,什麼幹部的貪汙呀。有矛盾,有意見,也會找幹部去解決。深層次的問題肯定是有的,但沒有像現在這樣很尖銳地暴露出來,或者是我們小孩子不知道。我們最早感覺到政治的變化就是在57年,我想想看,不是57年的下半年就是58年的上半年,我已到另外一個村子讀完小。我那個原來的地方叫做安吉縣雙舍鄉大坑村,和我們相鄰的另外一個村子叫七管村,我一、二、三、四年級是在大坑這邊上的,我家住一個叫獅子塢的小村子,一個小的自然村,讀書的時候在南坑小學,老師叫蔣承平,對我挺好的。57年的下半年,應該升五年級了,那時到七管那邊去了,那是所完小,就是完全小學。有五、六年級。

筆:那時候就有六年級啦?

吳:有六年級,我們那個時候就是六年製的,“文革”中改成五年製的,後來又改回去,改成六年製,我們讀書就是六年製的。不過我的六年分兩段,一、二、三、四分一段,五、六分一段,五、六叫做完小(完全小學)。進去以後第一個記憶就是開始“反右”,“反右”農村裏沒有涉及,農村老百姓不太知道在搞運動。是在這個文化人當中,在知識分子當中進行的。在我們那個小山村,隻有教師屬於這個範圍,運動就在老師裏麵開始了,開始寫大字報,老師互相貼。專門騰一間房子,大字報都貼在這間房子裏,我們一下子都懵了。那時我們五年級吧,五年級的學生,大字報上的字不完全能認出來,但基本意思還是能看懂的,老師之間相互貼大字報,我們都傻掉啦,怎麼老師,好好的老師怎麼變成了這個怎麼壞那個怎麼壞呢,這個你一下子就搞不清楚,小孩子啊,你想想看,都是小孩子啊,對老師是很崇拜很崇拜的,我們一般不知道老師的名字,張老師李老師,農村的孩子都不知道老師叫什麼的,老師在我們心目中的都是很高大的,小孩子就像看父母一樣的看老師,怎麼突然一下老師都壞掉了,那個老師說這個老師是壞人,這個老師說那個老師是壞人,互相揭發。平時我們小孩吵架,老師經常批評,說要團結,要互相關心,怎麼老師自己也搞成這樣?這個小孩子肯定不懂。搞了以後,結果我們是不知道的,但是有兩個老師後來調走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事情調走了,具體情況我們也搞不清楚。這是第一次接觸到政治運動,留下一些朦朦朧朧的印象,現在回憶起來還是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現在,我給你們講這些東西,似乎很清晰很理性的,“反右”啊,大字報啊,但這是後來的認識,當時並沒有這個認識。回憶起來隻是一片模糊的,朦朦朧朧的感覺,隻覺得一個教室裏掛了很多的大字報。到底講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講,都不清楚。好像還有一點印象,就是那段時間,老師對我們的態度變好了。

老師一個個都變得很小心,包括有時候我們有問題,要在平時,老師動不動就罵人的,那個時候老師都不再罵人,老師不敢罵人,包括我們跟老師問一個什麼問題,老師就反複地非常小心地跟你講,感覺老師都變得非常的小心了。當時當然感覺是好事,老師一個個的都變好了,有些本來很凶的老師,現在態度一個個的都變得非常的好。隻是過了多少年以後我們才意識到老師變得非常非常的小心,是因為害怕。過了不久,那段時間最大的事情就是“大躍進”開始了,“大躍進”的事情你們肯定不知道了。什麼叫做“大躍進”?最直觀的就是農村的牆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宣傳畫和大標語。那些牆有些是早已粉刷的,就在上麵畫畫寫字;那些還沒有粉刷的就先去粉刷一下,粉刷完然後就寫標語。標語中最多的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還有許許多多的宣傳畫,這些畫裏麵最常見的就是什麼趙子龍啊老黃忠啊穆桂英哪吒啊,把中國民間熟悉的各種象征符號都用上了。通過這樣一些農民能聯想到的英雄人物,代表青年老年婦女兒童等等,你爭我趕,力爭上遊。“大躍進”就是這個樣子,很有意思的。1958年開始成立人民公社。成立人民公社的事我還記得非常清楚!我們那個公社叫永太公社,永太公社行政中心所在的鎮叫杭垓鎮,就是我後來讀初中的地方。離我們家30多裏路。開成立大會,我們是後半夜出發的,幾十個人,每人手裏拿著一麵小旗,上麵寫著標語。我記得我那麵小旗上的標語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因為那時我已讀了幾年書了,看人家都拿“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人民公社萬歲”什麼的,覺得這句話有特色,就拿了這麵旗子。大會場麵很大,講話的人都激情昂揚,不僅有遠景規劃,而且規劃得十分具體:幾年社會主義,幾年共產主義,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早上吃幾個雞蛋,中午幾菜幾湯,晚上到什麼地方看戲,都計劃得清清楚楚。

聽得真讓人鼓舞啊!要知那時我們一年到頭能吃兩次肉、幾個雞蛋就不錯了。可這就是3年5年10年後我們就要過的生活呀!當時大家就算,那些年老的會說他們可能過不上這樣的好生活了,可我們還年輕呀!我們肯定過得上。會上確實講得非常具體,非常近切,一步一步,幾年幹什麼,幾年完成一個什麼,幾年達到一個什麼樣的水平,設計得非常具體。可越具體的東西越難兌現。說好3年後每天早上兩個雞蛋,3年以後沒有雞蛋,那就是沒兌現。一次沒兌現,兩次沒兌現,再說話就沒有人信了。還有些很荒唐的事情。本來農村的村落是自然形成的,它的好處是這個山坳裏麵住一戶兩戶人家,那個山坳裏住一戶兩戶人家。當中一個比較平的地方,可能人家住的多一些。山坳裏住處叫“獨窩”,住人比較多的地方叫“村上”,“村上”的人常常瞧不起“獨窩”裏的人,其實他們自己也是一個小山溝裏的。但是總覺得我比你要大一點的,就這樣一個東西。我想你們搞曆史的知道一些自然村形成和發展的曆史是非常有好處的。它非常適合自然經濟。比如你住在一個小山坳裏麵,門口一衝田,屋前屋後都是菜園,環屋種一些果樹,再養些家禽家畜,就可以自產自銷萬事不求人了。到了1958年,“大躍進”,並村,就是把住在山坳裏麵的人並到稍大一些的村子裏去。並村大概你們不知道,知道也是國民黨的時候或者是日本鬼子的時候搞的一些並村運動。我們是1958年的時候,把住在山坳裏的人都並到一個比較大的地方,本來吃菜都是自己種,豬啊,羊啊一樣都有一點,現在種菜沒有種菜的地方,養豬沒有養豬的地方。不過上麵確也不讓種不讓養了。吃食堂。也不是真的大家都到食堂裏去吃,還是拿盆那桶分了回家去吃。說是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幹活也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起上,對於過慣了一家一戶獨自幹活吃飯的人來說,開始確實很熱鬧很好玩。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就更是這樣。

筆:老師,那時您家裏有幾個小孩啊?

吳:我家的兄弟姐妹挺多的。我是老二,我上麵有個哥哥,下麵還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就是兄弟四個加上三個姊妹,我們排行是男的女的分開排的。因為前麵一個大哥,後麵的弟弟妹妹就叫我麼叫小哥。

還是說成立公社以後的事吧。剛才說好玩,幹活也覺得好玩。過去村子裏都是一戶人家自己幹自己的,頂多一個生產隊在一起幹活,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講究大兵團作戰,幹活大家集中幹,動不動幾百個人,湧到三四裏外,五六裏外,甚至更遠的山衝去,牽著牛挑著筐抬著稻桶什麼之類的,真的是浩浩蕩蕩啊!山區的田啊,不是很大的,都是梯田,根本容不了那麼多人,結果好多人其實在裏麵混,在一起開玩笑啊,打啊鬧啊,你看著是幹得很快的,一大片田嘩地一個上午就幹完了。其實好好幹,七八個人兩天就能幹完的活100人幹了一個上午,你說效率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聯係到牆上畫的趙子龍啊,老黃忠啊,穆桂英啊,哪吒啊,感到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個童話的世界。狂熱,超現實,幻想。本來農民是最講現實最講實際的啊!還有煉鋼鐵,煉鋼鐵本是把石頭煉成鐵,把鐵煉成鋼,那時人們就有本事將這個程序倒過來,把鋼鐵煉成石頭。我們剛才不是說並村嗎?並了以後,大家吃大鍋飯麼,吃大鍋飯,鍋就空出來了,他怕你複辟啊,要把它砸掉,砸了以後呢就去煉鋼。煉鋼是需要一定的溫度的,對吧,農村自己搞個爐子放些木炭就把砸碎的鍋鐵片放在裏麵煉,它達不到那個溫度的呀,燒著燒著就看到燒得通紅,但是它拿出來還是鐵,或者是鐵不像鐵炭不像炭,不知是一種什麼東西。我們學校也不上課,去砸石頭。說是礦石,實際上天曉得是不是礦石,就是開出來的一塊一塊的大石頭,再想辦法把它砸碎。小孩子砸不動,砸著砸著就不幹了。我還挖過煤。我們那個地方並不產煤,不知誰說的,說離我們20多裏路的一個地方發現煤了,就組織人去挖。一家出一個。我父親修水庫去了,哥哥砍毛竹去了,母親隻好讓我去。我當時剛上小學六年級。挖煤總要講點技術,比如先打口井進去,用木頭把坑道支起來,然後再挖煤,除非你是露天煤礦。露天煤礦上麵往往還要削掉厚厚的一層,哪有煤直接露在外麵的啊!什麼都不懂,就浩浩蕩蕩集中了幾千人,很大的一片山,先把樹砍掉,幾千人漫山遍野地散開,就開始挖,漫山遍野地挖。75度以上的坡度,上麵有人下麵有人,你們可以想象,這是非常危險的。山上的石頭、樹兜滾下來的,下麵有人是會被打著的啊!果然,不一會,就有一個人被打下去了,一會兒,有一個被打下去了。不到上午11點,打下去三個,不知就一般地傷了還是死了。後來指揮部決定,說不挖了。就挖了半天。現在看來多荒唐啊!挖煤有這種挖法的嗎?除了傷了幾個人,把山坡植被徹底破壞以外,沒有挖著任何東西。我後來多次經過那個地方,看著山坡傷痕累累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的樣子,心裏就會一陣陣地發緊。

筆:您還好沒有被打著。

吳:我沒有被打著一方麵是運氣,一方麵也是因為,同去的一個比我大的同學,他比我靈光,上山不一會兒他就說這樣挖危險,我們到上麵去,我跟著他往山頂上爬,站在高處往下看,所以我是看著那幾個人被打中滾下去的。事後想起,很有些後怕。心裏真不明白,這種小孩子都能看清的事情,大人為什麼就不明白?如果明白,為什麼還要這樣幹呢?

筆:那時不是各地都在攀比啊,放衛星之類的嗎?

吳:對!放衛星!你有沒有見過放衛星,我見過的放衛星。就是一塊田丈量一下,然後插塊牌子,上麵寫什麼青年突擊隊試驗田,什麼鐵姑娘突擊隊試驗田,畝產3萬斤,畝產5萬斤,我見過最高的是說要畝產40萬斤!結果到後來是什麼也沒有收上來。因為那是雙季稻,我們那個地方不是特別適合種雙季稻的,山區,水冷,勉強種也可以,碰到哪年暖和的時間比較長,也能獲得不錯的收成。但要抓緊,特別是第二季。我看到的說要畝產40萬斤的恰是第二季。怎樣達到40萬斤?農民唯一懂的就是多加肥,加了好多好多的肥料,其實那個時候是不應該下肥的,你一下肥它就蓬勃地生長,長得很茂盛,長得很茂盛它的抽穗就延遲了,要是不那麼茂盛的話,它抽穗會早一些的,因為它太茂盛了,結果就延遲了,延遲了以後呢,一打霜,那些剛抽穗的都來不及灌漿,穀子打下來都是癟的。後來都割下來給牛吃了。別說10萬斤40萬斤,40斤都沒有,大部分割下來給牛吃掉了。那個時候的人怎麼這樣?你們搞曆史的分析分析看。也不能說是老百姓都傻。在中國,可能就是說沒法違抗上麵的意思,上麵的意思一下來,他什麼都跟著幹,明明知道這個東西是錯的也照樣幹,沒有人提出異議,中國人這是個非常可怕的東西。你看俄羅斯,有些作家,他寫出來一些東西官方不允許,他照樣寫,送到檢察官那裏,檢察官把他刪得一塌糊塗,出版的時候給他改得麵目全非,但是過了多少年以後,他的原稿能夠重新出版的時候,把原稿找出來,人們會發現他原來寫的那麼好,隻不過被檢察官給改掉了。問題是在中國沒有這樣的人。沒有你不讓我弄我就頂著,按自己的意思寫,發表不了,我的意誌是還在。中國人一開始就沒有了自己的意誌,他不管對錯,明明知道這個是錯的還照著辦。老農民一畝地種多少糧食,這個山上有沒有煤,這個山上種東西長不長,你說老農民能不知道嗎?就是那些個當幹部的也是從農村上去的呀,就是公社書記啊大隊書記啊,他們自己本身都是農民,你說這些東西他不知道嗎?

但是都這樣幹,你說這個東西該怎麼反思?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錯誤的思潮來了沒有人頂著,從上到下沒有人頂著。首都師大的陶東風教授,我們中文係的許多人都熟,他來過我們這裏好幾次了,我在浙師大跟他是同事,他寫了一篇文章,說是現在大家都不滿意我們目前的這個體製,大家都在罵,但是沒有一個人想著去改變他,而且都想著怎樣利用這個體製從這個體製中獲得好處,當官的是這樣當老百姓的也是這樣。為什麼這樣?中國曆史上不是有秉筆直書,老子被殺兒子接著寫、老師被殺學生接著寫的故事麼?這個傳統什麼時候丟了?這我不知道……反正1958年時這種傳統肯定不在了。唯上是一種因素,不讓說話、說了真話實話的人都挨整,是不是也是一種因素?比如說插秧,間距是多少,橫著的株距是多少,豎著的株距是多少,農民自然是有經驗的,但那時候推廣密植,間距突然縮小了好多,秧插得很密很密,很多老農民都想不通,頂著,說種了一輩子田了,這還不知道呀?太密了不透風,沒辦法除草,怎麼長啊?當時我確實聽到過不少這樣的議論,但沒有人聽,說多了還開批判會,批判、鬥爭。有時真拉幾個出來作典型,殺雞給猴看。我就真的見過幾次。一天早晨,我們學校旁邊一戶人家的院子裏忽然吵吵嚷嚷地聚了許多人。過去一看,一個公社派來的工作組的人一手提著一把手槍一手把一個人往外拖。那人叫楊老八,他家是地主。是不是真的手槍不清楚。現在回過頭來想他不可能有真正的手槍,看著也比一般的手槍大。但那個時候看著就是提著一把手槍,因為他還真的向地上放了一槍,很響。也許是他自製的土手槍,裝個紙炮打響了嚇唬人。別說,當時還真嚇住了。大家都不敢做聲。他就一麵拖一麵踢嘴裏還罵,說他懶說他不服從領導不去幹活。旁邊一個人悄悄地說了聲“他有病。”工作組的人把眼一瞪,說:“他有什麼病?裝病!”說的人趕快把嘴閉了。我第一次看到那麼打一個大人,而這個大人呢一點反抗都沒有,隻是苦苦地哀求,“我真的病啦,我真的動不了了,真的動不了了!”這種事情在那個年代並不是很個別的。反正就是經過這些事情以後,把我們此前培養起來的一些好的感受,如社會的和諧啊,人與人之間的美好啊等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破壞了,看到人與人之間冷酷的一麵,在自己的心裏也慢慢養成了一些不好的東西。比如浮躁,比如表裏不一,怎樣在老師麵前說好話,表現自己,甚至打其他同學的小報告,不需要別人教,慢慢都學會了。書上講的是一套,什麼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啊,什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啊,可在生活中看到的是另一套。生活中的東西比書本上的東西有力量,慢慢都按書本上說,卻按生活中的做。這些年我老是在想,中國人的道德素質為什麼越來越差?主要問題在哪裏?表裏不一,兩麵派,大家合著夥地說假話,可能是一個主要方麵。這些東西是在什麼地方學會的?是在生活中學的,很小的時候,在社會上,在學校裏,在家裏,一點一點學會的,慢慢地深入到靈魂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