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人創造的。火神菩薩也好,太陽神也好,無非是我們將自然界某種我們無非預測、無法把握的力量神化,賦予他們一種具體的可視可感的形象,對神的崇敬、祭祀其實就是對這些神秘力量的崇敬、祭祀。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供奉、祭祀的又何止自然力和從自然力轉化過來的神呢?我們供奉、祭祀的更多的還是各種不可知的社會力量和社會力量轉化來的神。玉皇是神,很大程度上是中國人人間君王的象征;閻王是神,除了代表死亡,很大程度上也是人間司法體係的化身,還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菩薩、佛祖、救星,我們供奉他們、祭祀他們,有時是不是也出自相同的心理?舊時的臣子被皇帝處罰,下詔貶職、入獄、甚至賜死,都會跪拜、接旨、“謝主隆恩”;現在的一些官員被革職、被審判,檢討書中一般也會寫“感謝組織對我的培養”“感謝組織對我的挽救”,“我以後一定好好改造,以報答組織對我的關心”等等。更有許多小民,進了衙門就磕頭,上了大街就喊“萬歲”,不管有用沒用,先把皇上、領袖、各級父母官、清官大老爺供在自家的案頭上。這裏的情形自然十分複雜。有心悅誠服的,有企圖蒙混過關的,有刻意巴結的,但似乎都包含了或多或少的恐懼,害怕不對已受的懲罰表示誠惶誠恐、謝恩謝罪,就可能會受到更大的懲罰。說到底,仍不是敬他愛他,而是怕他。
恐懼、害怕、麵對懲罰依然謝恩謝罪自然是一種扭曲,是一種弱者心態的顯露。契訶夫有一篇小說,題名《柔弱的人》。家庭女教師和主人講好,每月40盧布,她做了兩個月零幾天,結賬時,主人賴賬,說原來說的是每月30盧布,還找出種種理由,如說有幾天是節假日,有幾天兒子病了沒上課,某天她失手打破了一隻茶杯,某天對兒子管得不嚴兒子爬樹撕破了衣服,還硬說他記得她曾經從他那兒支過錢,等等,七扣八扣,最後說隻給她11個盧布。女教師雖然也提出異議,特別是申明她從未從主人那兒支過錢,但在主人的強勢堅持下,她屈服了,小心、恭敬地從主人手裏接過錢,還喃喃地說著“謝謝”。好在這隻是主人的一個“殘酷的玩笑”,他隻是想實驗一下,在自己公然地洗劫這位女教師時,她會怎樣反應。結果是讓他很失望的。“望著她的背影,我不禁沉思道:‘想在這個世上做一個有權勢的強者,原來是如此的輕而易舉!’”“輕而易舉”!看起來確是如此。但是為什麼能如此的“輕而易舉”呢?當“我”對女教師說:“我明明洗劫了你,天啊,我是在搶劫!我偷了你的錢!可你為什麼還說‘謝謝’?”女教師回答說:“如果在別處,一分錢都不會給。”這話說得何等的悲哀!在一個強者的話就是法律的社會裏,她一個弱女子,別說無證無據,就是有證有據,又能怎麼樣?弱者不是天生的,弱者是造出來的。沒有較為超越、較為公正的法律保障,個別人單槍匹馬地抗爭,很可能是頭破血流,頭破血流之後還要背上統治者強加的種種罪名。多少次失敗以後,或看到多少次的失敗以後,人們害怕了,學乖了,於是妥協、屈服、忍辱負重、挨了打隻會求饒,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受了懲罰還要謝恩還要謝罪還要感激涕零,在這些看似窩囊看似猥瑣的表現後麵,不知有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血淚!對此,我們可以批判它,但在批判之前,切莫忘了應先有一些理解。
但契訶夫的失望以致憤怒自然是對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年羅素在杭州西湖,見轎夫出力受氣後還向主人點頭微笑,頗為不解。魯迅評論說,若轎夫受氣挨罵後不向主人點頭微笑,中國就不是現在的中國了。同樣,火神菩薩燒了房子後,大家都不向他磕頭求饒,他能怎樣?還能把大家的房子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