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從爺爺爸爸手裏，繼承了曆史悠久的風味食品製作技藝，小學沒有畢業就推起了獨輪小車。走街串巷，兜售叫賣白水羊頭羊蹄羊肚羊雜碎。跟他結伴的，是車頭上同樣掛著洗手壺吊牌的鐵三。鐵三不賣肉食，賣核桃芝麻南糖和糕點。饑餓時期缺了原料，兩人合夥賣油茶涼粉胡辣湯，鋪板上麵擺的也有切成牙牙的烙餅。和國營合營飯店的饅頭燒餅一樣價錢，每一牙五分錢，二兩糧票。隻是不可惜力氣，使足力氣揉到了，吃起來一層一層地格外筋道。社教以後，小買賣做不成了，兩人一起進了街道工廠。打漿糊裁紙，糊大小不一的各種盒子。要死不活地熬到******垮台，眼看著政策露出縫隙，有了光亮。他們先是偷偷的，後是悄悄的，就給自己私人做起來。兩人跑GD跑FJ大包小包往回扛。半個城市夜市地攤上的電子表蛤蟆鏡，差不多都是他們供的貨。再以後政策越來越活，兩個有了閑錢的人發展興趣不同，漸漸分了開來。馬六專心飲食，一鍋待天下。鐵三繼續流通，兩手連萬家。很快，各自都成了氣候，隱然成了眾所周知的“人物”。當地話說，他們屬於賣蒸饃的賣鍋盔，唬弄唬弄給唬弄大了。鐵三媳婦有一次告訴娘家媽，外頭男人多餘的錢，生意上麵需用不上，就掀開頭頂的席頂棚，往上一扔。突然有一天半夜裏，整個頂棚讓錢給墜下來了。鐵三奔波了半個中國，累乏了，讓錢砸醒，氣惱的不行。拿腳踢踢，吩咐媳婦：
“燒了去！燒了去！”
馬六決心鋪開架勢大整一番的時候，隻找了鐵三合計。鐵三盯著使茶水寫在自家桌麵上的犇羴鱻三個字，一言不發。抽煙喝水，足足看了一個時辰。一踢拉鞋子出去，馬上就又拿了一本存折進來：
“整。”
馬六說：“不缺錢。”
“整大些。我看了，鄧大人說是摸著石頭過河，肯定沒人再扳得回去了。就是政策變卦再整回去，咱們也算是撲騰過一回，給真主有話說了。”
馬六看看一起風裏雨裏幾十年的兄弟，不再說話，伸手拿起存折。鐵三又說：
“這錢，既不是搭車（入股），也不拔毛（吃利息）。掙下了，你還我。虧了一風吹。”
馬六感動的厲害，瞄了眼存折，寫下一張借條雙手遞了過去。鐵三不接，瞪圓眼珠子，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地悶聲：
“六哥，打兄弟臉？”
馬六抱愧一笑，急忙揉了借條：“不說了。開張再見。”
就這樣的兄弟，言說不完的情意，兩個月前突然一紙訴狀遞進了人民法院。案由寫著：催討債款。
接到傳票，馬六就給鐵三打電話。始終打不通。過去幾次，都說人不在。一生氣，開庭去了一次就沒再去。法官尋到家裏，做工作說法官和原告被告三方一起麵對麵調解調解，他也沒給人家好聽話。結果缺席判決：鐵三訴馬六債務糾紛一案，原告勝訴，本判決生效後十五日內，被告應當如數償還借款及利息。訴訟費用人民幣三十元，由被告馬六承擔。
劉元元看完判決書，說：“事實清楚，文字通順，引用的法律條文也正確無誤。上訴得有駁不倒的有力事實和證據。”
馬六說：“我沒有證據。”
他說，借錢的都不要借條，他還錢的還能要收條嗎？所以，官司裏頭判決的這份錢，雖然他早就還過了，可是卻沒憑沒據。問題是這一場借錢還錢，除了他當時揉了扔掉的借條，就始終隻是他和鐵三兩個人在場，再沒有其他人。再想不到的是，當初揉了扔掉的借條，撫平撫展了出現在法**麵。一眼看見，馬六就知道了法官的判決。滿肚子委屈，可就是沒轍。
“你們這麼鐵的兄弟，怎麼突然就、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馬六一臉焦急地搖搖頭：“除了真主，沒人知道。”他是著急，接到傳票，媳婦就睡倒了。千叮嚀萬小心，法院判決的結果還是傳進了老人耳朵。母親急病了，父親口口聲聲嚷叫說要上清真大寺，當著阿訇眾人說道說道。
劉元元就像本地調皮話講的，學剃頭的剛擔挑子就撞見了串臉胡。第一件民事訴訟代理忽地就進入了第三個回合。緊接的刑事代理和債務糾紛，同樣也是這樣荊棘橫生。難怪姐姐劉平平說，元元命裏火氣太旺，遇事就是蜜蜂蟄頭。甚至她們宿舍樓左邊哲學係的一位老夫子，也氣哼哼地找了來，要她代書起訴書。事情非常簡單，老夫子是以後說的文學發燒友，一星期最少會寄出兩篇嘔心瀝血的得意佳作。無奈命運不濟，投稿源源不斷，退稿紛至遝來。雖然憑良心說，老夫子筆下還是有貨的，奈何時運不濟，總是一個蹉跎。同宿舍的幾個惡作劇，就隆重舉辦了一次老夫子作品追悼會。煞有其事地大奏哀樂，鬧得宿舍管理員都趕了來。老夫子氣惱不過，準備用法律武器討個公道。可是寫了洋洋灑灑上萬字送到人民法院，卻沒有人收，說是不合規矩。起訴狀有起訴狀的格式，不能象詩仙李白那樣盡情揮灑。知道學校有個出了名的劉元元律師，就來請教指點。劉元元尊敬地接待著年歲上像是老一輩的大哥哥，猶豫了一陣，勸導說，“我姐姐姐夫也都是老三屆。下鄉、殺**，差一點五花大綁地上了沙河灘……那艱難冤屈，你老大哥一定想得到。他們給我說過一句話，不管世界怎麼折磨我們，我們一定不要扭曲自己。”事過多年，老夫子功成名就，向自己的弟子兒女感慨說，“醍醐灌頂啊！善待自己，不隻是健康平安，還要遠遠避開病態心理。聖人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就是兩個人說話也有個達者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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