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記得看過這本書,就點頭說:“看過了,寫的真不錯不過,R小姐,一個結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愛情。”她忽然大聲的笑了起來,說:“愛情?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穩的東西,男人和女人心裏所了解的愛情,根本就不一樣。告訴你,男人活著是為事業——天曉得他說的是事業還是職業!”
女人活著才為著愛情;女人為愛情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卻說:“親愛的,為了不敢辜負你的愛,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業”!這真是名利雙收!“她說著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無限的涼意。”
我不敢言語,我從來沒有看見R小姐這樣激動過,我雖然想替男人辯護,而且我想我也許不是那樣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緒,她笑著說:“每一個男人在結婚以前,都說自己是個例外,我相信他們也不說假話。但是夫妻關係,是種最嬌嫩最傷腦筋的關係,而時光又是一件最無情最實際的東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長地久嗬!天長地久!任是最堅硬晶瑩的鑽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顆,何況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裏的人,我一切都透徹,都清楚。男人的”事業“當然要緊,講愛情當然是不應該拋棄了事業,愛情的濃度當然不能終身一致。但是更實際的是,女人終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輩子,以結婚的理想,人生的大義,來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與溫存的一刹那頃,假如她所得到的隻是漠然的言語,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於尖刻的譏諷和責備,你想,一個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聽的也太多了。這都是婚姻生活裏解不開的死結!隻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決定犧牲的時候,我就要估量輕重了!”
她俯下身去,揀起一根柴,放在爐火裏,又說:“我母親常常用憂愁的眼光看著我說”德利莎!你看你的身體!你不結婚,將來有誰來看護你?“我沒有說話,我隻注視著她,我的心裏向她叫著說”你看你的身體吧,你一個人的病,抵不住我們五個人的病。父親的腸炎,回歸熱以及我們兄妹的種種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來,還不夠你受的?“但我終究沒有言語。”
她微微的笑了,注視著爐火:“總之我年輕時還不算難看,地位也好,也有點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試探,我相信也比別的女孩子多一點。我也曾有過幾次的心軟但我都終於逃過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這支筆,因著這支筆,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說我缺少戀愛嗎?也許,但,現在還有兩三個男人愛慕著我,他們都說我是他們唯一終身的戀愛。這話我也不否認,但這還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到得一處的緣故?他們當然都已結過了婚,我也認得他們溫柔能幹的夫人。我有時到他們家裏去吃飯喝茶,但是我並不羨慕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時還向我抱怨她們的丈夫。我一麵輕描淡寫的勸慰著她們,我一麵心裏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這些委屈,我也許還不會有向人訴說的勇氣!有時在茶餘酒後,我也看見這些先生們,向著太太皺起眉頭,我就會感覺到一陣顫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對我皺眉,對我厭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極懇摯的輕輕拍著她的膝頭,說:“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會皺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氣做了你的丈夫,還會對你皺眉,對你厭倦。”她笑著搖了搖頭,微微的歎一口氣,說:“好孩子,謝謝你,你說得好!但是你太年輕了,不懂得——這二三十年來,我自己住著,略為寂寞一點,卻也舒服。這些年裏,我寫了十幾本小說,七八本詩,旅行了許多地方,認識了許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襲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廿幾歲便結了婚。她以戀愛為事業,以結婚為職業。整天高高興興的,心靈裏,永遠沒有矛盾,沒有衝突。她的兩個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裏去住。她進城時,也常帶著孩子來看我。我身後,這些書籍古董,就都歸她們了。我的遺體,送到國家醫院去解剖,以後再行火化,餘灰撒在賽納河裏,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來,正要說話,馬利亞已經輕輕的進來,站在門邊,垂手說:“小姐,晚飯開齊了。”R小姐吃驚似的,笑著站了起來,說:“真是,說話便忘了時候,×先生,請吧。”
飯時,她取出上好的香檳酒來,我也去拿了大使館朋友送的名貴的英國紙煙,我們很高興的談天說地,把剛才的話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談鋒特別雋妙,雙頰飛紅,我覺得這是一種興奮,疲乏的表示。飯後不多一會,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廳門口望著她遲緩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會。她真是美麗,真是聰明!可惜她是太美麗,太聰明了!
十天後我離開了巴黎,L送我到了車站。在車上,我臨窗站到近午,才進來打開了R小姐替我預備的筐子,裏麵是一頓很精美的午餐,此外還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裝的英文小說,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國不到一月,北平便淪陷了。我還得到北平法國使館轉來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幾行字:
×先生:
聽說北平受了轟炸,我無時不在關心著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有機會請讓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寫了回信,仍托法國使館轉去,但從此便不相通問了。
三年以後,輪到了我為她關心的時節,德軍進占了巴黎,當我聽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裏住有德國軍官才能領到煤炭的時候,我希望她已經逃出了這美麗的城市。我不能想象這靜妙的老姑娘,帶著一臉愁容,同著德國軍官,沉默向火!
“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