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張嫂(1 / 2)

可憐,在“張嫂”上麵,我竟不能冠以“我的”兩個字,因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鄰居,也不算我的傭人,她更不承認她是我的朋友,她隻是看祠堂的老張的媳婦兒。

我住在這祠堂的樓上,樓下住著李老先生夫婦,老張他們就住在大門邊的一間小屋裏。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學生,他很殷勤的帶著我周視祠堂前後,說:“這裏很靜,×先生正好多寫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張他們在,重活叫他做。”老張聽見說到他,便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露著一口黃牙向我笑。他大約四十上下年紀,個子很矮,很老實的樣子。我的學生問:“張嫂呢?”他說:“挑水去了。”那學生又陪我上了樓,一邊說:“張嫂是個能幹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氣也大,有話寧可同她講。”

為著方便,我就把夥食包在李老太太那裏,風雨時節,省得下山,而且村店裏蒼蠅太多,夏天尤其難受。李老夫婦是山西人,為人極其慈祥和藹。老太太自己烹調,飯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來,自己下廚房打水洗臉,收拾房間,不到飯時,也少和他們見麵。這一對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沒有一點聲音,院子裏總是靜悄悄的,同城內M家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我覺得十分舒適。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張嫂,請她替我洗衣服。張嫂從黑暗的小屋裏,鑽了出來,陽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黃的頭發,高高的在腦後挽一個小髻,麵色很黑,眉目間布滿了風吹日曬的裂紋;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銳利;個子不高,身材也瘦,卻有一種短小精悍之氣。她迎著我,笑嘻嘻的問:“你家有事嗎?”我說:“煩你洗幾件衣服,這是白的,請你仔細一點。”她說:“是了,你們的衣服是講究的——給我一塊洋堿!”

李老太太倚在門邊看,招手叫我進去,悄悄的說:“有衣服寧可到山下找人洗,這個女人厲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塊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來賣——我們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說:“這次算了,下次再說吧。”

第二天清早,張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單,送了上來——洗的很潔白,疊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說:

“×先生,衣服在這裏,還有剩下的洋堿。”我謝了她,很覺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對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後,她常常上樓來掃地,送信,取衣服,倒紙簍。

我的東西本來簡單,什麼東西放在哪裏她都知道。我出去從不鎖門,卻不曾丟失過任何物件,如銀錢,衣服,書籍等等。

至於火柴,點心,毛巾,胰皂,我素來不知數目,雖然李老太太說過幾次,叫我小心,我想誰耐煩看守那些東西呢?拿去也不值什麼,張嫂收拾屋子,幹淨得使我喜歡,別的也無所謂了。

張嫂對我很好,對李家兩老,就不大客氣。比方說挑水,過了三天兩天就要漲價,她並不明說,隻以怠工方式處之。有一兩天忽然看不見張嫂,水缸裏空了,老太太就著急,問老張:“你家裏呢?”他笑說:“田裏幫工去了。”叫老張,“幫忙挑一下水吧。”他答應著總不動身。我從樓上下來,催促了幾遍,他才慢騰騰的挑起桶兒出去。在樓欄邊,我望見張嫂從田裏上來,和老張在山腳下站著說了一會話。老張挑了兩桶水,便躺了下去,說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來。老先生氣了,說:“他們真會拿捏人,他以為這裏就沒有人挑水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館裏坐了半天,同鄉下人一說起來,聽說是在山上,都搖頭笑說”山上呢,好大的坡兒,你家多出幾個錢吧!“等他們一說出價錢,老先生又氣得搖著頭,走上山來,原來比張嫂的價目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