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張嫂(2 / 2)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裏找到了張嫂,我說:“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沒有了。”她笑說:“我沒有空。”我也笑說:“你別胡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後挑水工錢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著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從此,就是她真農忙,我們也沒有缺過水,——除了她生產那幾天,是老張挑的。

我從不覺得張嫂有什麼異樣,她穿的衣服本來寬大,更顯不出什麼。隻有一天,李老太太說:“張嫂的身子重了,關於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張說一聲,省得他臨時不幹。”我也不知道應當如何開口,剛才還看見張嫂背著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時不見得會分娩,也就沒提。

第二天早起,張嫂沒有上來掃地。我們吃早飯的時候,看見老張提著一小籃雞蛋進門。我問張嫂如何不見?他笑嘻嘻的說:“昨晚上養了一個娃兒!”我們連忙給他道賀,又問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說:“他們這些人真本事,自己會拾孩子。這還是頭一胎呢,不聲不響的就生下來了,比下個蛋還容易!”我連忙上樓去,用紅紙包了五十塊錢的票子,交給老張,說:“給張嫂買點紅糖吃。”李老太太也從屋裏拿了一個紅紙包出去,老張笑嘻嘻的都接了,嘴裏說:“謝謝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兒嗎?”李老太太很高興的就進到那間黑屋裏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裏閑談。老太太一邊搖著頭,一邊笑著,進門就說:“好大的一個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們猜張嫂在那裏做什麼?她坐在床板上織漁網呢,今早五更天生的,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她又做起活來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說這女人是鐵打的不是!”因此就提到張嫂從十二歲,就到張家來做童養媳,十五歲圓的房。她婆婆在的時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裏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過了一年安靜的日子,算起來,她今年才廿五歲。

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為她已是三四十歲的人,“勞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絲痕跡!但她永遠不發問,不懷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種地,一天裏風車兒似的,山上山下的跑——隻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總是看見她在光影裏做點什麼。有月亮的夜裏,她還打了一夜的豆子!

從那天起,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們又看見張嫂背著筐子,拿著鐮刀出去。從此我們常常看見老張抱著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門洞裏。有時張嫂回來晚了,孩子餓得不住的哭,老張就急得在門口轉磨。我們都笑說:“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著孩子,多省事。她回來又得現做飯,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張搖著頭笑說:“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張倒很坦然,我卻常常覺得慚愧。每逢我拿著一本閑書,悠然的坐在樓前,看見張嫂匆匆的進來,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裏,腰裏,總不空著,她不知道她正在做著最實在,最艱巨的後方生產的工作。我呢,每逢給朋友寫信,字裏行間,總要流露出勞乏,流露出困窮,流露出萎靡,而實際的我,卻悠悠的坐在山光鬆影之間,無病而呻!看著張嫂高興勤懇的,鞠躬盡瘁的樣兒,我常常猛然的扔下書站了起來。

那一天,我的學生和他一班宣傳隊的同學,來到祠堂門口貼些標語,上麵有“前方努力殺敵,後方努力生產”等字樣。張嫂站在人群後麵,也在呆呆望著。回頭看見我,便笑嘻嘻的問:“這上麵說的是誰?”我說:“上半段說的是你們在前線打仗的老鄉,下半段說的是你。”她驚訝的問:“X先生,你呢?”我不覺低下頭去,慚愧的說:“我嗎?這上麵沒有我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