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師的眼睛(1 / 2)

摩羅

一個沒有被現實的苦難深深傷害過的人可以當偉大的哲學家、曆史學家、心理學家而不可能成為作家,因為即使一位平庸的作家也是由造化的捉弄和折磨造就的,一位偉大作家的誕生則幾乎非得以心靈的巨大傷害和嚴重殘缺為代價不可。

卡夫卡的眼睛——恐懼

世界上最能抓住讀者眼睛的眼睛,無疑是卡夫卡的眼睛。

卡夫卡的眼睛充分宣示了他內心的柔弱和恐懼。也許你會像觸電一般被他喚醒了自己內心同樣的柔弱與恐懼,也許你內心蘇醒的是對於一個柔弱而又恐懼的孩子的深深的憐憫與關愛。總之,隻要你看見了這樣的眼睛,你就一輩子擺脫不了他對你的傾訴與籲請。

卡夫卡說,作家就是一個弱小的生命。他還說,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弱小,他總是把外部世界描寫得很強大。這個保險公司的小職員一生都害怕父親,好像被他的父親所壓垮。其實他是被存在本身所壓垮。世界和生命都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存在,他被存在的真相壓得喘不過氣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句話用在卡夫卡身上再合適不過。

劉青漢說,魯迅筆下的狂人突然發現罪惡的人類“原來如此”,耶穌卻知道罪惡的人類“本來如此”。這個精辟論斷有助於我們理解中西精神文化的差異。可是,西方人並不是簡單地接受耶穌的結論,每一代精神巨人都是重新發現“本來如此”的。在他意識到“本來如此”之前,也驚恐地品嚐過“原來如此”的震撼。

卡夫卡的眼神就是這種發現的驚訝與恐懼。

卡夫卡說他的作品隻是他隨手記錄下來的噩夢,他甚至立下遺囑讓朋友把這些文字全部燒掉。他實在不喜歡他所體驗到的存在的柔弱、恐懼與痛苦,他深知“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他每天都在籲請信仰的降臨,因為真正的生活就是信仰本身。

這是一雙最真誠地為信仰而焦慮的眼睛。他好像決心把上帝看個清清楚楚,最後他說“上帝居住在神秘和黑暗之中”。

當我們相信神秘和黑暗之中居住著上帝的時候,是不是可以減少一點恐懼呢?

普魯斯特的眼睛——夢幻

夢不僅是大腦的一種思維狀態,也是生命的一種存在形式。而文學就是人類的夢幻。所以,所有的文學大師都無法與夢脫盡幹係。

世界上有一種病人,醫生永遠看不到患者的臨床表現,因為這種病隻發生在夜間。誰見過夢遊者的身影和眼神呢?可是,自從普魯斯特成為著名作家之後,每個有機會看到他的照片的人都可以見識夢遊者的眼神和靈魂。

卡夫卡說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噩夢,這等於說人生就是一場噩夢。

普魯斯特好像有不同的看法,他拉著卡夫卡的手,帶他來到一座花園樓房,在“格裏高爾一覺醒來變成了一隻大甲蟲”的那張床上,恍恍惚惚地回憶起睡覺前母親慈愛地擁抱他的溫暖感覺。這時奶奶送來了一塊餡餅,普魯斯特還沒有品嚐就感覺到了濃鬱的甘甜和馨香,這是對曾經有過的甘甜和馨香的回憶呢,還是在夢中幻想著的甘甜和馨香?

普魯斯特依然拉著卡夫卡的手,迷迷糊糊地來到海邊,欣賞陽光在海浪上跳舞,美麗的舞裙一會兒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金色。這時一個送牛奶的村姑款款走來,陽光在她臉上開成了一朵變化不拘的小花。普魯斯特癡迷地讚歎,生活就像陽光一樣,在任何地方都閃爍著詩意,詩人不過是這些詩意的感受器。

誰都知道,普魯斯特因病不能接觸陽光,隻能長期封閉在室內。

他是一位生活的囚徒,這才是真正的囚徒。

卡夫卡禁不住嘟囔著說,可憐的夢遊者,你都幾十年沒有見過陽光了。

普魯斯特說,我生活中沒有陽光,不見得夢中也沒有陽光。生活不過是夢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噩夢又是生活很小的一部分。何必被那一小部分壓垮呢?

一位詩人說,不要以為我在這裏,就隻是在這裏。普魯斯特說,不要以為我活在生活中,就隻是在生活中。

人類是一個病入膏盲的夢遊者,作家是喚醒夢中記憶的通靈師。

文學大師的存在方式就像村姑臉上的陽光之花一樣變化不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疑惑

陀思妥耶夫斯基隻有一隻眼睛,從額頭到下巴整個臉部就是他的眼睛。額頭則是他的眼珠子。深重的苦難在這隻眼睛裏陰暗地閃爍,嚴重得無以複加的神經質在這隻眼珠子上翻滾戰栗。在他年僅24歲的時候,別林斯基就從這位《窮人》作者神經質的敏感與善良中看到了俄羅斯文學的希望,但是這顆希望之星升起得艱難而又緩慢。因為他要等著西伯利亞的十年流放生活給他以決定性的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