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隻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令人驚奇的是,他體驗苦難的深度,就是體驗愛的深度。別爾嘉耶夫不無驕傲地說,俄羅斯作家常常因為愛而發瘋。安德烈耶夫、迦爾洵都是這樣的瘋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更加博大的瘋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拿普希金與西方文學大師作比較的時候說:
“普希金具有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具備的特質和天才——他對全世界都抱有悲憫的同情心。”其實,普希金隻是這一特質的開啟者,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和托爾斯泰身上。這一特質才表現得更加鮮明更加豐厚。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政治思想明晰而又確定。他先是因為主張西方化而被流放十年,後來又因為強調俄羅斯民族本土傳統而遭受文化界的攻擊。他在精神上卻更多地表現出猶豫、疑惑、徘徊、質疑等不確定的稟賦。他對賭博的癡迷和對癲癇病的眷戀說明他對一切未知事物都保持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
他不但熱心展現底層人的苦難生活,同時也是最熱衷描寫聖徒精神的作家,可以說他自己就是一位聖徒。可是他是唯一一個同時把對於上帝的疑惑表達得淋漓盡致的聖徒,他的極度神經質的敏感使他始終處於疑惑的狀態。這些疑惑體現了他對人性的弱點具有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托爾斯泰是一位生前就被認可的聖徒,受到廣泛的擁戴和崇拜。
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在窮困淒清中孤零零地告別人世。
托爾斯泰的眼睛——悲憫
托爾斯泰獻給人類的主要精神財富,就是這充滿普世之愛的悲憫目光,包括不以惡抗惡學說在內的他的全部著作,都不過是這種偉大目光的解說詞。一般說來,一個作家所體驗到的人類苦難,總是以他個人的坎坷經曆和艱苦磨難作為底子並從中升華起來的。感受了自己的苦難才能同情別人的苦難,體驗了自己麵對苦難的弱點才能憐憫別人的弱點。但托爾斯泰卻不是這樣。這位伯爵先生在人生道路上是如何養尊處優、平步青雲是大多數讀者都心中有數的。所以,托爾斯泰的苦難意識和悲憫情懷初看上去總覺得有點虛假。
一個沒有被現實的苦難深深傷害過的人可以當偉大的哲學家、曆史學家、心理學家而不可能成為作家,因為即使一位平庸的作家也是由造化的捉弄和折磨造就的,一位偉大作家的誕生則幾乎非得以心靈的巨大傷害和嚴重殘缺為代價不可。高爾基說托爾斯泰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唯一擁有健全心靈的人,等於說托爾斯泰是唯一沒有資格當作家的人。
托爾斯泰天生具有聖徒的稟賦,他動筆之初就是以聖徒的身份寫作的。《盧塞恩》、《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爾》、《五月的塞瓦斯托波爾》作為小說隻能說是平庸之作,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處女作《窮人》展現的輝煌才華有著天壤之別,可是在精神上他們卻完全相通。
托爾斯泰被人類社會的苦難和存在論意義上的苦難深深傷害,為人類尋找出路的熱腸折磨得他寢食不安。他一麵對生命意義作形而上的思考,一麵牽掛著每一個農奴的切身貧困與病痛。
他知道沒有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能夠解除我們所麵臨的困境,這種深重的絕望使得“唯一健全的心靈”變得千瘡百孔。“托爾斯泰主義”是他獻給人類的虔誠祈禱,他對祈禱的效果非常缺乏信心,人類隻能按照自己的暴力邏輯相互傷害下去,所以他用那麼悲憫的眼光久久凝視著人類。
像一切偉大的心靈一樣,托爾斯泰時時為人類的苦難而憂傷。
作者簡介
摩羅,本名萬鬆生。現為中國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目前正在從事原始宗教、民俗學、語文教育的研究。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六道悲傷》、《因幸福而哭泣》、《不死的火焰》、《中國站起來》等。
【心香一瓣】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神最能生動傳達一個人豐富的內心世界。
生活閱曆是作家創作不竭的素材來源,偉大的作家無不飽經人世滄桑,更不要說大師級作家了。從卡夫卡到普魯斯特,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再到托爾斯泰,我們看到了一雙雙不一樣的眼睛。正是他們眼神中隱藏的那種偉大情感,造就了世界文學史上一部部優秀著作。
偉大的作品,源自偉大的心靈。要成為一流的作家,就要認真鑽研好“人生”這部大書,甚至不惜讓自己的心靈接受風吹雨打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