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洛夫心靈筆記(1 / 1)

洛夫

夕陽無限好,好就是好,沒有什麼“隻是近黃昏”的。黃昏固然可視為一種終結或死滅的暗喻,但也預示了另一個新的開始。

入夏以來,我就再也沒有到這陽台上來過,似乎過了幾個世代,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欄杆旁多了幾盆花,除了那株正在做開花準備的聖誕紅外,其餘都叫不出名字。當然蘭花我是認識的,但蘭花品種繁多,總不能看見凡是像韭菜樣的東西都叫蘭花吧。這裏唯一熟識的就是那溫溫軟軟的夕陽,仍像去年那麼親切,其溫度恰到好處,如果在寒冬,真可以捧起來洗一把熱水臉。說它溫軟親切吧,它又偏偏鋒利得如一把刀子,從隔壁樓頂水塔旁斜伸了過來,正好把我那靠近牆邊的投影從中切成兩半。偶然側臉一望。嚇了一大跳,這人居然隻有半個影子!

不知為什麼突然生出這種感覺,久未登樓,一登樓便把自己弄得如此驚疑不安,像在草叢中踩了一條蛇。

這些都不必去說它。

有一點想必你是同意的,我們的歲月消逝雖快,但畢竟美好過,那長長的夏日,璀璨而明亮,接起來就是一串閃爍發光的珍珠項鏈,所有的生命都豐盈甜美得像一隻水蜜桃。每一朵花都戀愛過,每棵樹都懷過孕,每條河都唱過歌,每片雲都在天空寫過詩。都市煙塵滾滾,雨過,也睛過。許多窗口擺著各色各樣的盆景,到了晚上就換成各色各樣的燈火,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生命在忙碌中充實、成長,隨時都有奇跡在我們附近發生。大地是如此慷慨,西瓜之後是荔枝,荔枝之後是芒果,芒果之後是柳丁,力量是如此豐沛;籃球之後是棒球,棒球之後是足球,足球之後是省運。吸進去的是甜甜的果汁,流出來的是成成的汗水;稻穀多得沒有地方堆,煙囪裏飄出成群的蝴蝶;一夜之間便有一株樹從平地升起:昨天這裏還是一片荒煙蔓草,今天就出現了挖土機、打樁機,以及把天空分割成一小塊—小塊的鋼管鷹架,等你環島旅行一趟回來,矗立在你麵前的已是一座吞吐千人的大廈。喏!順著我的手指瞧,就在那大廈的背後,落日正在西沉,多麼動人的景色。夕陽無限好,好就是好。縱然黑夜接踵而至,眾人仍忍不住駐足仰視,希望它在明天更加輝煌。

現在,我正靠著欄杆在看落日。“獨自莫憑欄”,與其說這是一句詞,毋寧說是一聲歎息,一句警語。記得有一次,在一座尚未完工的12層大廈樓頂的欄杆旁,就曾看到一塊用紅色油漆寫著這5個字的警告牌。這位建築商竟是一位雅人,比起那位一天到晚不停地播送那首《總有一天等到你》的流行歌曲的棺材店老板風趣而厚道多了。(你一向反對文學的實用價值,這句李後主的詞今天不是已派上用場了嗎?)但對我這種既不輕易感傷而性格又已定型的中年人來說,靠著欄杆反而能產生安全感,可以靜靜地瞧著一群灰鴿挨著頭頂飛過而不會為之心驚,可以嘲弄地唱著:流水落花秋去也,天上人間!

我今天才知道,獨自憑欄看夕陽是一項多麼富於知性的經驗,絕不浪漫。夕陽無限好,好就是好,沒有什麼“隻是近黃昏”的。黃昏固然可視為一種終結或死滅的暗喻,但也預示了另一個新的開始。我很欣賞李商隱這兩句五絕,但聽多了那些悲傷意味過濃的詮釋,便直皺眉頭。

作者簡介

洛夫,1928年出生於衡陽市衡南縣相市鄉,世界華語詩壇泰鬥,台灣著名的現代詩人。出版詩集《時間之傷》

和《靈河》(1957)、《石室之死亡》(1965)、《因為風的緣故》(1988)、《月光房子》(1990)、《漂木》

(2001)等三十一部,散文集《落葉在火中沉思》等六部,評論集《詩人之鏡》等五部,譯著《雨果傳》等八部。

【心香一瓣】

詩歌被譽為文學閨秀、文學精靈等,這是因為它們往往隻用寥寥數字便傳達出無窮意境。好詩歌,就如冰天雪地裏的數點梅花,散發著傲人的芬芳。

詩言誌。每首詩,都在字裏行間流露著作者的心情。同樣的風景,不同人有不同的心境,寫出來的詩便大不一樣。

夕陽無限好,悲觀憂傷的人歎道“隻是近黃昏”,樂觀向上的人看到的卻是新希望的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