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柀栆徽? 記憶的帷幕(2 / 2)

照片正中椅子上坐的是九爺。那時他應該有六十多歲。胡子花白,穿著壽字花的對襟長袍。平時走出來前呼後擁不可一世。自然沒人膽敢注視他的臉,妄生評斷。然而照片裏細端詳,威嚴莊重下早已滿臉溝壑老態盡顯。再張狂的人,終鬥不過時光。

九爺左邊一身長衫、頭戴禮帽、負手而立的是君先生。漫不經心地凝視著鏡頭。身形挺拔玉樹臨風,襯得身邊的人都越發模糊清淡無影無蹤了。

右邊打扮時髦的青年後生是傅斟。所有人都看著鏡頭,他卻看著鏡頭外的某個地方,眼神飄忽而悲切。讓我經常遲疑,不敢確認這是否真的是他。因為我所能回想起來傅斟的臉,那些側目、仰首、回轉,都是神氣活現光芒四射的。

照片仿佛有一種魔力,可以拆穿偽裝的麵具,透過一張張或明或暗的臉,照出背後的靈魂

在我和傅斟身後露出大半個腦袋的是阿三。平時他一副低三下四窩窩囊囊的樣子,縮著肩膀含著胸,兩手垂在皺巴巴的口袋裏。卻是這照片中唯一笑著,並笑得很得意的人。

細想來,每個人的笑容,都在不經意間透露著自己的身世與秉性。

像我母親,青年寡居,中年喪父,說話輕聲細語,嘴巴輕輕一抿就算笑過了。有時候明明嘴巴裂開到一半,生生又收住。似總有沉重心事無法釋然。連笑容也透著幾分不盡興。

阿三笑的時候低著頭,不敢張揚。小聲地嘿嘿著。眼眉仿佛偷偷抬起來看人,沒來由笑得一副賤皮相,忍不住拿他使性子出氣。

畫報上那些名媛淑女,大多笑不露齒,眉毛描得極細極彎,唇角勾畫得飽滿分明。嘴微微向一側歪一丁點,說不出的俏皮可人。三分真誠六分表演,一分的無可奈何。

君先生總是波瀾不驚,安靜平和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卻比他身後凶神惡煞、劍拔弩張的一幹人,來得更加可怕。他笑的時候眉頭微皺,眼睛半眯,眼皮懶懶地的輕挑起來,透著股審視和挑剔的勁頭。真正發自內心的笑,我隻見過兩三次,頭向後仰,嘴巴裂開極大,卻沒有聲音。這樣的笑容,都是專屬於某一個人的。

傅斟的一張臉,嬉笑怒罵風雲變幻。上一秒是數九寒天,下一秒是和風旭日。他一笑起來,明亮溫暖。笑容先從眼睛蕩漾開,眯成一條縫,眉毛向上彎著,尖尖的嘴角向兩邊翹起,菱角模樣,露出一口閃亮整齊的小白牙。那麼多時光裏傅斟的臉,大多是笑的。被拆穿把戲時誇張的哈哈笑,尷尬時咬著唇笑,開心時向後仰頭傻笑,傷心時盯著腳尖苦笑。

而我的阿東哥,他的笑容堅定而從容,不帶一絲的敷衍和遲疑。輕輕地一點頭,一揮拳,足以鼓舞起我心底深深埋藏的萬丈豪情,即使他到了天涯海角,也甘願追隨而去。

記得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上海,是東方巴黎,是花花世界。到處充盈著摩登男女,彌漫著靡靡之音。多少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日本人來了,自有軍隊和政府。管你洋槍洋炮,流的是國人的血,也是別人的血。抓的是共|黨赤匪,殺的是出頭的先鋒。

有錢的有權的肆無忌憚快活享樂。霞飛路逛百貨公司,靜安寺路喝咖啡,四馬路上尋花問柳。

穿西裝的是體麵商賈,著長袍的是富家子弟,燙卷發的是時髦小姐,裹旗袍的是交際皇後,虛與委蛇的政客,驕橫跋扈的軍閥,老千騙子,市井流氓,各色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

十裏洋場,有些人的戰場,有些人的歡場,有些人的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