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忙忙碌碌,滿世界不太平。六七月間西北鬧起了霍亂,君先生以同生會的名義捐了一批藥品和衣物,而後由自己持股的報紙大肆宣揚了一番。傅斟這邊,元亨公司也接手了政府幾筆大單的水運業務。兩下裏一個得名一個得利,各自神采奕奕悠然自得。
無論災禍征戰,發國難財的都大有人在。不過想於此分一杯羹,也要身家過硬手眼通天才夠資格。比方龍二一家,掌控著上海乃至全國的經濟命脈,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總是先知先覺,從中濟私謀利,不在話下。如我等小生意人,有龍家這棵大樹依附,當然也蒙蔭不少。
有人順風順水,自然有人不慎落水。淞滬警備司令家的李公子,與人合夥走私藥品,還沒出上海,就被緝私隊逮了個正著,不但銀貨兩空,人也帶去關了。還是他老子四處張羅,才勉強撈出來。隻怪他先前做了幾趟並無差池,便自以為探得了水深水淺,可遊走自如了。誰知這一遭陰溝裏翻了船。
他老爹雖說是頂著個司令的頭銜,卻生不逢時,“一?二八”事變之後,根據《淞滬停戰協定》的規定,中國軍隊不能在上海市區及周圍駐防,李司令所轄隻有上海警察總隊和江蘇保安部隊,統共三個團不到的兵力,是個明晃晃的光杆司令。政府和洋人都不買他的帳。
李公子載了大跟頭,在家裏怒火中燒了兩天,終於醒過味來,宣稱要追查是誰在背後捅了他一刀。
好巧不巧的,他的貨是由元亨承運的。元亨本應由自己的碼頭裝船,誰知因近日元亨碼頭上打算鋪設鐵軌,供橋式卸煤機行駛,正做前期準備,故這批貨臨時調由順泰碼頭裝載。就在貨到了順泰準備上船的當口,緝私隊殺到,不費吃灰之力,準確地找到了這批貨。
他與元亨並非第一次合作,他的搭檔謝雙臨與我和傅斟都是老相識。謝家兄妹三人甚是有趣,大哥謝雙成,一事無成,隻知道花天酒地吃喝玩樂,每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是醉著的,餘下一天是半醉半醒。二哥謝雙臨,鑽營百計投機倒把,談起話來三句不離生財之道。小妹謝雙儀每日舉著小旗上街□□,高喊口號憂國憂民。一個不擇手段地賺錢,一個花樣百出地花錢,剩下一個堂而皇之地批判那賺錢和花錢兩人,三人各自為戰,謝家整日倒也熱鬧非常。
有著謝雙臨這一層關係,他們對傅斟還是很信任的。而從中作梗的矛頭所指,自然非劉善德莫屬了。
果然,才沒有幾日,劉善德就可憐兮兮登門求助了。
那天早上八點不到,君先生剛打好了趟拳,上樓洗漱更衣。這當口,樓下一陣話語嘈雜。我問小秋是什麼人,小秋一臉嫌棄地嘟囔著:“是劉善德,來找君先生,樣子老齷齪的。”
我正猜度著,劉善德就從樓梯口咚咚跑上來。一見之下,唬了我一跳,險些認不出他。他頭上包裹著紗布,半頭的血汙。一條胳膊軟軟掛在頭頸上,隨著走路的姿勢古怪地擺動著。見君先生步出了房門,劉善德立刻迎上去,苦著臉叫道:“請君先生定要幫我。”
君先生輕輕抬食指豎在嘴前方,示意他收聲。然後率先下樓,邊走邊手勢提醒他放輕腳步。
我跟著也下了樓,吩咐小秋備好熱茶,我幫忙送過去。因君先生和傅斟都沒有妻室,一應女主人該操持的事務隻由我代勞。
劉善德不等君先生坐定,急急湊上來,恨不得一把拉扯住君先生,辯白道:“那姓李的兔崽子放了話了,說要與我來個了斷,我已躲著他了。誰知這次他不依不饒,竟下了狠手,說接下來隔三日便教訓我一次。這不是要生生逼死我嘛,君先生要幫我出頭啊。”
君先生細細品著手中茶,平緩開口道:“你呀,也該當吃點教訓了。平日裏囂張跋扈,不隻一次去招惹他,今次是太過了。”
劉善德眉眼苦得皺到了一起,長籲短歎申述道:“以往我是與他有些不愉快。可那都是老黃曆了,這次與我真不相幹。那日我一早去了浦東,下午方回。上次從順泰走的鴉片煙土數目對不上,你令我盡快查清,我探聽了消息前去探驗。姓李的那貨是夜裏臨時轉到順泰的,等我回到碼頭他們的貨已經被查抄了。我這是真正的啞巴吃了黃連。”
君先生眉頭微微皺起,思索著:“按你這麼說,真是全無幹係。可順泰是你的地盤,他們熟門熟路,從前一向是平安無事,一到了你那就出了岔子,任誰不怪你頭上。”
劉善德撲棱著腦袋哎呀叫道:“定是傅庭芸,入庫出貨,時間明細,他最清楚。元亨這些見不得人的黑貨一向走他們傅家自家的碼頭。這次莫名其妙忽然轉來順泰,還不是誠心搞鬼算計我。從我跟著君先生辦事起,他就對我耿耿於懷,總是伺機整治我。這次真把我逼得無路可走,就大家拚個魚死網破吧!”
君先生靜靜聽他說完,眯起眼睛盯了他一陣,微微點頭:“你放心,這我會查清楚。若真與你沒相幹,李司令那裏,我找機會跟他說說。想來他還是會賞我個麵子的。便是他真要計較一二,君某斷不會委屈自己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