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無常值齋月的周五,按照穆斯林教曆計算,是吉慶的日子,回族對於死亡,不講貴賤,不論貧富一律要葬之有禮。在清真寺給父親站折納孜那天,教長和給父親念討白的阿訇都說他會去天堂,無常是真主的口喚,父親沒有選擇的權利。
父親自幼失去父母,家境窮困,依賴嫂子長大。十歲進了幾天私塾認識字,十四歲被甘肅國民黨抓兵,當上伺候長官的勤務兵。混在一群軍棍裏,他年齡小,聰明機靈,很討長官喜愛。十八歲由長官派了婚事,將駐軍附近村子的侄女嫁給他。娶了長官十六歲的侄女,傻傻的入洞房初嚐男人的喜悅,他第一次覺得幸福生活原來如此。好景不長,新婚不久,小夫妻幸福日子還沒咂過味兒,新中國解放的槍聲摧毀了他的美夢,長官帶著部隊逃走了,留下他一個兵娃不知道該怎麼辦?1950年解放軍駐紮下來開始清算舊部隊殘留,父親極為恐懼,妻子一家是舊軍閥的親戚,不能跟著腐朽的軍閥家族一起毀滅吧?半夜新媳婦偷偷對他說:“逃命要緊!活一個是一個,你先逃回老家找機會再回來接我。”他半夜偷走了嶽父家的駿馬,狠狠心拋下妻子向著深山奪路而逃,幾經輾轉跑回家鄉。
隨著新中國的誕生,家鄉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因為是苦出身的回族青年,被政府選送到農業學校種植專業升造,後分到林業局當了幹部,表現突出又被保送到西北大學。期間,一帆風順時,他不敢說出甘肅的媳婦,心裏無時不在牽掛著,找個機會他悄悄回到甘肅找媳婦兒,獲悉出身軍閥的媳婦一家人在嚴峻的生存環境下,生命早早凋謝了,活著的幾乎沒人了。他失望地回到家鄉,娶了出生貧農的女人當老婆,八年間,五個孩子來到世間,其中一個夭折。第二任妻子便是我的母親。父親壓根不知他的前妻還留下一個遺腹子,那孩子三歲時母親、姨媽、舅父先後病逝,他的命偏那麼強那麼硬,由親戚輪番撫養成人,趴在地上吃垃圾吃剩飯竟然活了下來,長大後進西藏做木材皮貨藥材生意,二十歲結婚成家,養育了四個子女,我的這位大哥,是我四十歲時才知道的。
父親經曆過“反右”,“四清”,文化革命等運動。任何一個運動他都是倒黴蛋,都躲不過去,活的艱難而無奈。七九年,改革開放了,政策放寬了,他的命運有了改變,隨著環境的不斷寬鬆,催發了他的智慧特長,他寫文章不斷發表專長見解,跑遍銀南銀北的農村地頭,種植甜菜,研究糖原料,發明甜菜叢根病的治理與推廣。這期間,製糖業風生水起,回族地區第三個糖廠正在興建,他作為製糖專家,竭力推動糖業發展是他的追求。生存環境的優越激發出他極大地主觀能動性,他不知疲累的奉獻著自己,成為受人尊敬的技術專家,被方圓幾十裏的農民昵稱為“糖蘿卜頭”,還被當地政協吸收為委員。正是幹勁十足的時候,該退休了,德國甜菜種仔公司委托他在當地推廣優質甜菜種子並承辦分公司,他抓住了這個天賜的機會,六十歲腦子還很精明的他,靠著聰明才智,幹到七十歲賺了盆滿缽滿。他用這些錢買房子置商鋪搞投資。兩千年前後,改革開放還被多數人觀望的時候,他的這些做法和觀念很有前瞻性,他說,如果再年輕二十歲,趕上這麼好多機會,他一定幹成一番大事業。
一生要強,活的節儉,自強不息的他,名氣和收入是改革開放帶來的。他得到的實惠首先是房子的變化,“文革”前全家五口入住南門農具廠母親單位安排的五平米沒有窗戶的庫房;“文革”後搬至房管局分配的四十平米帶小廚房的平房裏;七十年代搬到母親單位分配的五十平米帶廚房自來水的平房內;八十年代搬到父親單位分配的八十平米帶暖氣的樓房,九十年代父親買了一百餘平米的商品房,兩千年擁有了兩套住宅兩套商品房,房子越住越大,環境越來越好,手頭有了閑錢。五個孩子三個公務員,一個在國外辦公司,一個身邊盡孝。父親高興滿足都來不及,改革開放的政策,徹底改變了一位技術人員的生活質量和命運,使他有生之年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因此,他心裏時時充滿感激,總是告誡子女,個人命運與社會命運緊密相連,沒有好社會,個人能耐再大也無用,中國越來越強,是百姓的幸事福事,要努力工作力圖報答,勤奮學習珍惜光陰,若照做,人生必強。
唯一讓父親遺憾的兩件事,一是趕上好時代他老了,二是將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扔到外省。九十年代,我那個大哥找上門來,抱著父親大哭不止,埋怨父親幾十年來不尋認他,讓他找的好苦,幾十歲了被人指指戳戳,背個私生子的印記。父親知道被他遺棄的兒子活的委屈憋悶,急趕回甘肅老家為兒子正名改姓,給兒子討個清白。這個遲到的證明雖然還我大哥一個公正,但想想他五十幾歲了,是四個兒女的父親,八個孫子的爺爺,煎熬的過程實在過於漫長了。
父親八十歲忽患腦出血導致半身不遂,頭天還高音大嗓的訓人,大限來時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甚至交代不了遺言,看著眼前的妻兒後代,他的心裏定然焦慮而痛苦,但真主的口喚到了,心裏縱有千言萬語,來不及留下一句話也得默默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