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童年對於一個人特別的重要,很多年過去,我才漸漸明白,原來生命中對孤獨、思念、忍耐、盼望、榮耀、苦難等所有情感的最初體驗都是從童年時開始的,那一年在外婆家小村莊的日子,竟決定了我的一生。
母親常常說,生我的那一年是大饑荒,喝著麵湯卻能長得圓圓胖胖的我真給那時代抹了不少光彩。父親則記得,有一次傾囊買了一斤饅頭,回到家時發現不知不覺地已經被我全部吃完了。
四歲那年,“文革”開始,記憶中的父母時常為了一些我聽不懂的事大動肝火,嚇得我躲在被子裏不敢出聲。但吵架的並不止我們一家,隔壁的阿姨吵起架來還喜歡摔熱水瓶,弄得炸天響。過了些日,我家的樓頂上忽然架起了機關槍,我從公用廁所的天窗上想看個究竟,剛一探頭,一柄刺刀閃出來。那時候,大人、小孩子晚上睡覺都不大脫衣服,因為半夜裏如果聽到毛主席“最高指示”的發表,就得立刻上街看遊行的鑼鼓。
一天夜裏,看完遊行,我正入夢鄉,媽媽努力搖醒我,爸爸也在,我懵懵懂懂地聽明白了他們要帶學生去北京見毛主席。我並不知北京在哪兒,他們要離開我多久,反正我一貫聽父母的話,立刻就點頭答應,如果我當時知道這一去竟是360天的話,我是不會那麼快點頭的。
爸媽走後,遠在渭河北岸的外公應了外婆之命前來接我,我先是不肯去,堅持要等媽媽回來。那時候去鄉下還沒有汽車,外公沒有馬,也沒有驢子,自己做了一部單輪的手推車,我噘著嘴坐上去,風大天又冷,屁股在土路上顛得生疼,快到村口時,外公忽然摔倒了,從此臥在床上,後來我知道他是得了一種叫半身不遂的病。
外婆長得很溫暖,闊臉長鼻,20世紀60年代初被“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嚇成了心髒病,可她老人家是方圓百裏唯一住過北京城的人,而且還養育了鄉下第一個女大學生。外婆很疼我,但我非常寂寞,因為從城裏來,就常常遭受鄉下孩子的欺侮,真正的夥伴隻是前院裏養的一群小豬崽和它們的媽媽。黃昏的時候,無聊的我隻能扒在自家的黑漆大門上打悠悠,有一次因為用力過猛,夾住了小拇指頭,疼了很多日,後來那小指頭就再沒有伸直過。
鄉下的日子很長,我常常臥在麥秸堆裏或躺在水渠上的樹蔭裏聽樹上的知了死命地鳴叫,腦子裏想著媽媽,或想著遙遠的地方。每天的快樂莫過於到菜田裏摘幾個新鮮的辣椒,或摘一些南瓜開的黃花煮在晚飯的麵條裏當雞蛋花吃。更歡喜的是村裏來了貨郎擔,我就在樹上找一堆知了留下的殼,拿去換糖吃。
過了五歲的生日,外婆跟村頭的小學交涉,叫我破例去念書。那個早上,天黑洞洞的,我穿了粗布外衣,提了自家的小板凳,背了書包,推開了那扇神秘的小門。天色還早,地上有白白的霜,一個男人走過來,向我比畫,我有些怕,近了才發現他是學校裏打鈴的啞巴。他帶著我走去後牆根底下的一個土台子,叫我坐在中央,然後他搖響了手中的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