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裏放著國內樂壇剛剛流行過的曲目,男人唱的是《江山美人》,女人唱的是《真的好想你》。直麵的冷氣吹得眼睛有些發澀,戴著墨鏡,也能感覺到外麵陽光的刺眼。車輪向前徐徐滑動,前麵是轉向中國城的百利大道,又看見十字路口上插著一束悼念死難者的豔麗假花,滾滾紅塵,生死瞬間,心中不禁怵然。
還不能右轉,茫茫然左顧,就看見電杆下站著的那個金發的女丐。很多次了,我掏錢給她,得州的太陽烈烈地燒烤在她並不算老的容顏上,聽人說她是先喪母、後喪父,再被繼母趕出家門。我還聽說她常常被男丐們欺侮,讓人就想起魯迅在《阿Q正傳》裏寫的那個更加可憐的小尼姑。那女丐此刻正站在老地方,手裏端著聚錢的罐子,茫然的目光竟閃爍著幾分紅塵“看客”的超然。綠燈閃亮,車流湧動,我90度地打著方向盤,CD裏忽然唱的是《你的淚我怎麼能懂》,人生苦海,悲愴依舊,其實我們自己又何嚐不是活在“乞求”當中?乞求金錢、乞求愛情,再如我,乞求著靈魂一角的歡樂!明知生命的意義就是在荒涼中苦苦跋涉,卻努力將“跋涉”的沉重硬作成悠然漫步的圖畫,然後再把“荒涼”釀酒為歌。
住在休斯敦久了,沉寂的心忽然厭倦,又忽然亢奮。這裏沒有雲煙的山嶺,讓人無從遐想,又沒有揉在掌心的雪花,讓濕潤的睫毛遙看雲深的淡遠。路上奔波的人,或神情躁動,或掩不住的慵懶,辣辣的日光下,瑩瑩的汗漬滲在一個個車窗內油亮的臉上。驀然,我懷想起地中海畔的歐洲,想起那年在巴黎的地鐵上,安詳的法蘭西人手上各執著一本小書,迷思的表情隨著車身微微搖顫,那般情景令今天的我不禁神往。
關了音樂,振振裙衫,努力把自己調整到輕鬆愉悅的心境,因為前麵那座高大的磚樓裏麵,就是我為自己每天營造一份“快樂”的生命方舟—王朝書店。
想起當年買書店,說是一刹那的衝動,卻又好像是畢生的向往。戀著那一股書香,還有鴻儒清淡的雅趣,想著有茶、有書、有人,既擋住了外麵世界的俠盜高飛,又為自己營造了一份恬靜和淡遠,正可謂“心有所寄,神有所依”。
有人忽然向我按喇叭,停下腳步回顧,是熟知的朋友,開著錚亮的奔馳車,我舉手相邀:“來書店看看?”他笑了:“這年月哪有時間看書?”忽然覺得不妥:“對了,我老婆喜歡美容、食譜的書,還是讓她來吧!”我也笑了,加上一句:“還有不少保健的書呢!”
跨進書店,迎麵是人聲喧嘩的熱浪,幾位熟麵的長者正圍圓桌而坐,指點著當天的報紙。他們多是生在大陸的老僑,雖說當年的國共為了政治理念開戰,但再打也還是一家人,總會等到“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那一天。
午間買報的人流過後,若在歐洲,就是女人們喜歡喝下午茶的當口。這時,書店裏常常會來幾位相約的女賓,她們是我最喜愛的一類朋友,長發的學電影,短發的念了生物的博士,小臉的在合唱團,圓臉的剛剛從北京度假歸來。她們中竟沒有一個是真正的上班族,個個喜歡賦閑在家,早晨捧著英文小說,下午侍弄著豪宅內外的花草。她們買的中文書,不再是菜譜類,而是晉升到茶藝或酒,偶然也來讀讀李碧華或王安憶的小說。幾個女人在一起,最開心的是講講從前的老電影,黑澤明或者《卡薩布蘭卡》,現代的當然要說說徐誌摩和林徽因。她們從不談政治,也不愛宗教,她們就愛現在的日子,因為她們曉得該怎樣去消受聰明的丈夫為女人掙來的一份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