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來了,這條河畔上灌木叢生的小路,幽秘的河水仍在靜靜地淌著,總也看不清它真正的顏色,載不動的水波,依然是沉沉地蜿蜒不息。記得還是去年的中秋,落葉的黃昏,在這小路上竟邂逅了幾家住在附近的友人,他們中竟有人帶了桂花的稠酒,本想大家一起圍坐舉杯望月,卻不料風乍起飲了一番細細的小雨。那之後,冬的氣息濃了,少了秋蟲蛙鳴,心也入了古井,河畔的小路便久違了。
昨夜裏忽然下了濃雨,清晨早起,鳥兒啼得特別響,門前的樹上霧一樣地裹了一層綠,風裏麵濕濕的很是溫暖,明白這是春天來了。心裏有莫名的悸動,就恍恍然走到這條細沙鋪就的河畔小路上來。路上人影寂寥,正可以獨自徜徉,享受思考的空間。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看見的農夫,無論冬春夏秋,晨時總要荷鋤往田裏走走,曉露中瞭望自己的收成,那一份踏實的喜悅一直是我心中的神往。
小路平實無奇,不知已走了多少遍,但對我仍是有無盡的誘惑,好像隻要慣性的腳步踩上這細碎的沙土,血脈就立即暢通起來,我就能梳理自己每天陌生的心境。在這靜默的無邊世界裏,我會突然想起《簡·愛》的故事裏那荒涼的英格蘭草原上羅徹斯特沙啞的呼喚,有時也會浮現出馬車上的梅克夫人與柴可夫斯基在冰雪中交會的一幕,或者耳畔回蕩一曲電影《日瓦戈醫生》的主題曲,再不就是懷想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裏所描寫的那個叫布拉格的春天。其實,更多的時候還是想自己,觸摸著心底的深處是否還燃燒著某種眷戀或是對人生流程的那一份迷惑和無奈。
真的是春天來了,草兒已開始漫綠,多像小時候外婆家後麵未開墾的草原,那時候就有誰家的後生遠遠地摘了一把狗尾巴草來送我,孩子們的情愛,曾是多麼美麗的故事。遠處的柵欄裏,竟有杜鵑花開得一叢叢豔紅,熱烈得坦率又大膽。再翹首眺望,路畔上已有滿樹桃花的燦爛,那是故鄉的顏色,是撩撥人渴望纏綿的顏色。一股熱氣忽然從地心裏襲來,感覺中有時空錯亂的光在腦海裏伸展,斑斕的記憶讓人辨不出是鮮亮還是濁苦,一層層浮遊在心頭,慢慢地嚼著,就想起魯迅先生在《野草》裏說的“抉心自食”的話來。
曾幾何時,那個喜歡在被子裏偷偷讀愛情故事的小女孩轉瞬間已成了四十多歲的婦人。這個年齡的女人,讓人想到春末的黃花,想到遺忘在秋天樹上的柑橘。可是,黃花自有黃花的恬淡孤芳,雖不是一下奪人眼目的,可多看一眼,就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白的內斂風韻。至於秋天樹上的柑橘,掛得久了,更少了青澀,那種甘甜卻是嚐鮮的人所品不了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更有了母性的寬容和厚愛,有了柔情的關懷和慷慨,也有了回首往事的欣然勇氣。
很懷念爸爸當年教書的日子,每年送走一大批心愛的學生們赴各地念大學,暑期裏就有一些聰明又帥氣的男孩子到家裏來,說是看老師的,卻總是想著辦法要了我念書的地址才肯走。隻是我那時的目光遼遠,並不落在近處。後來在大學裏真就望見一個儒雅瀟灑的影子,虛虛實實地化作一道青春的風景。恍惚的心終於沒有說破,直到那影子突然飛去了大洋彼岸。那個年月的女孩子是要尋找世間最奇異的愛情,於是在20歲那年,迷上了一篇《黑駿馬》的小說,向往著那“歪騎在馬背上的男人”,竟奔去了草原。然而,麵對碎石砌成的敖包,發現它並不是真實的殿堂,蒼穹下回蕩的馬頭琴,原是悠長古老的哀傷,青澀的我迷途在牧人遙指的地平線上。那之後,少女的心忽然長大,從雲遊的天空落下,開始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阡陌城堡。又過了許多騷動無眠的春天,竟然在夏日裏東去列車的途中,驀然傾聽一個學物理的男孩講他喜歡畫畫的故事,心裏感動,就決定嫁了他,從此便演奏出一生一世的旅途故事。
歲月蹉跎,少年夢斷,情懷已改。然而,誰又能想到從前生命裏淡出的一個個麵影又如蒙太奇般地切換在眼前。那是來美國的第一個新年,約了舊金山的友人看斯坦福大學寬闊豪邁的草地。正午的陽光下,坐在熙攘的小店門前喝一杯咖啡,對麵的桌子上忽然遇到一個陌生男子凝視的目光,他直直的鼻梁有些像雕塑,清秀的眉宇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他就是爸爸當年最鍾愛的那個學生,我讀書時還去北京訪問過他的清華園呢!十幾年過去,他的聲音依如少年時銅質的清脆,眼神裏還是藏著維特式的憂鬱和善良。我們圍坐在草地上,憶起小時候的故事,他竟還記得在長托的幼稚園他睡在我的臨床,午休時我們在被子底下偷偷交換吃飯時攢下來的瘦肉丁。如今一晃,他已是30歲的大小夥子,我卻是成了少婦。我悄聲問他:“成家了嗎?”回答卻是笑著搖頭,他長長的一聲歎息:“當年在清華的荷塘邊,你說你不喜歡清華,喜歡北大,這話讓我傷心至今。”天哪,我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生命裏有些隨意的話會有這麼重要嗎?看著我一臉無辜的茫然,他拉起我的手:“走,就假如我們還沒有長大!”那個日子,我們又回到了稚氣的童年,回到了兩小無猜,直到暮靄裏的斜陽。分手時,他輕輕唱給我一首流行的歌:“是誰為你盤起了長發,是誰給你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