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花秋月何時了(2 / 2)

秋去冬來,到了新世紀的第一個聖誕,相約了東西海岸的好友一起來看聖安東尼奧城運河上燦爛的燈火。世界有時真是奇妙,想見的人就總能在你的視線裏。我赴機場接那位從前在大學時儒雅瀟灑的君子,電話裏說怕認不準,他卻是一貫的幽默和自信:“你看著誰順眼就肯定沒錯!”越過了20年斑駁荏苒的時光,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家,他竟說我20年還是老樣子,我再看他,臉上雖少了幾分從前的英氣,肩膀上卻平添了幾分寬厚的壯實。聖安東尼奧的樓台燈火,恍然是六朝的秦淮河畔,河裏的水清澈見底卻悠然不動,就如同我說不出的心境。運河上縱橫著無數個風姿綽約的小橋,一座座走過去,上下起伏,百折回轉,終於將從前的相期相許走成了相知相惜,那舊日長安的亦真亦幻,濾過歲月的塵封,化作了一縷扯不斷的友情。涼風裏,我們聽著墨裔的樂手吹著迷人的排簫,咖啡館裏的奶香噴溢著大家學說當年老師教“河南英語”的笑聲。待到了燈火闌珊,他忽然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念出一句久違的詩:“今宵風月總相隨!”

舊曆的年節,懷念那爆竹除歲,馬年的恭賀問候,又很怕自己老了。忽然,從中部的哥倫比亞城寄來一個小小郵包,裏麵是一部清雅的書,看那作者的名字,驚詫卻是當年所迷戀的“馬背上的騎手”。作為草原詩人的兒子,這些年,他走遍神州大地,尋找中國民間的史詩。新書的名字是關於《口傳史詩詩學》的研究,通曉蒙、漢、英三種文字的他,將中國少數民族的史詩風韻絲絲縷縷地剖析在讀者麵前。從“前言”裏,我知道他這些年讀了博士,又去哈佛訪學,陪同德國專家田野作業,在歐洲接受史詩專家的培訓,由此他走近了國際學壇的前沿。我的心在油墨的紙香裏湧出崇高的感動,不僅僅是為那史詩,更是為一個人對生命作出的努力。送來的禮物裏還有草原歌手德德瑪的歌,那渾厚的遼闊把我重新帶回到蒼茫純潔的草原,那行雲流水的旋律似乎能撫平人世間一切的滄桑。

清風徐徐,陽光灑在轉彎的小路上,腳畔上已有淡粉的小花在開放,我將目光從迷離的遠處收回到眼前。剛剛岔過去的路忽然又相逢,讓人驀然一驚,想想這世間的路,或並肩平行卻永無相交,或貿然相交,卻漸行漸遠,再迂回曲折,卻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地上旋起一縷塵土,我下意識地拽緊脖子上的披肩,胸前泛光的黑絲絨滿綴著金色的小小黃花,這是與先生“蜜月”巴黎時買的紀念品。想到一丈之內的夫君,想到家,脈搏裏即滾過電流式的溫馨。暗夜裏坐在電視機前,將赤裸的腳暖在先生的睡袍裏。熟睡的兒子突然一聲咳嗽,兩個人一同從沙發上躍起,那是親情血緣的生命共同享有的苦樂悲歡。都說夫妻是一半一半拚成的圓,而我更願意那是兩個套疊在一起的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想看,這圓若不能完全地重合,那樣生命的空間便小了,再說,兩個封死的圓又怎能觀望互動?怎能變幻出情感世界中流動多姿的曲線?

遠遠地已看見住家小樓的紅磚綠瓦,那是這條小路的盡頭,眼前豁然開闊,一派人間煙火的溫暖。依稀地聽見水草裏傳來鷺鷥的鳴叫,又像是子規的長啼,春天的燕子飛過,草木隨之搖曳,我駐足回首,告訴自己那藤蔓裏最愛的梔子花還沒有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