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京姑媽(1 / 2)

姑媽今年87歲了,前幾年還能在大洋上空飛來飛去,看望我們這些兒女。今年得了重病,淹留在北京。電話裏她的聲音還是那麼硬朗:“不要為我擔心,即便將要告別這個世界,此生足矣!”

人的生命其實就如一棵樹,有的樹昂首舒向藍天,灑下綠蔭滿地;有的則細弱無形,自顧不暇;有的質地堅硬,歲月年輪清晰可辨;有的則脆弱易折,在風雨中恍惚飄搖。在我心裏,姑媽就是一棵飽滿豐盛的參天大樹。

姑媽早年進學堂念書,遇到的老師是地下黨。她熱愛新思想,渴望改造中國,年方十五就奔赴了延安。在根據地,送情報,救助傷員,多次死裏逃生。戰火中亦孕育出浪漫感情,最難忘那愛慕她的小戰士,手裏捂著一顆野生的草莓,奔跑了30裏送來給她品嚐,見麵急急塞進她嘴裏,慌忙中一口吞下,對方緊問:“草莓是什麼味道?”姑媽已說不出,遺憾得直跺腳。最危險的故事是她有一次為老鄉出診回來,發現大部隊已經轉移,身後是追剿的敵軍,情況萬分火急,她一個小姑娘輾轉跋涉在山坳裏,最後終於追上了大部隊的腳步。最可歎姑媽的母親是小腳婦人,也不懂延安是什麼地方,隻知道思女心切,竟然徒步走去延安,吃盡了千辛萬苦,還真讓她看著女兒了,但是組織上派人告知,必須馬上送她離開,在回程路上,突破封鎖線時大家失散,小腳的姑奶奶不得已要著飯才回了家。

在姑媽寫的厚厚的回憶錄中,我讀到了一個“白毛巾”的故事:太行山抗日的腥風血雨中,曾有一個抗日戰士受傷,養在一戶村民家中。敵人搜索,村民女兒將戰士救出,家中其他老小都被殺害。戰士傷好時,姑娘交給他一條白毛巾,期望戰爭勝利,戰士拿白毛巾回來找她。可是這戰士又在戰爭中受了致命之傷,臨死前將白毛巾交給姑媽,拜托姑媽代他前去找那姑娘。戰士犧牲了,戰火紛飛,茫茫人海,那姑娘又在哪裏?是否還在癡癡等待?姑媽未能完成囑托,終生耿耿於懷。姑媽早年的未婚夫在延安時被國民黨殺害,後轉戰太行山區,烽火中嫁給了當時在劉伯承手下任八路軍太南辦事處第一任主任的姑父。姑父是北平大官僚之子,17歲去日本留學,就讀東京醫大,“九一八”事變後,毅然回國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我的眼前,常常出現嬌小的姑媽騎著毛驢衝過封鎖線的鏡頭,我怎麼也無法將那電影般的鏡頭與眼前的這位慈愛優雅的老人聯係起來。我對姑媽說:“您的這一生真是波瀾壯闊,經曆了20世紀最豐富的人生,雖說坎坷多艱,卻是值得!”

在很多年裏,北京城是與姑媽連在一起的。13歲那年冬天,父親同意我獨自踏上北去的列車,第一次到了北京。在王府井對麵的台基廠小屋裏,姑媽為我滔滔介紹北京的名勝,高大儒雅的姑父拉著我看他的藏書。天哪,那紅木的大書架裏竟然藏著那麼多好書!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典雅的書架,書架上每一個特製的盒子裏都放著一套中國古典名著,小小的我是多麼想把那書架裏的書都一口氣讀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