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夜,我竟忘了給母親燒紙。夜半睡去,母親竟來了,笑吟吟地看我,還帶了好些從前我最愛吃的、穿的。我驚呼:“媽,你回來了?”撲過去抱她,她竟泥一樣地化了。十多年過去,我不再為母親流淚,因為我越來越相信靈魂的存在,母親的“靈”其實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
20年前,突然想要去看外麵的世界,這一“去”就是萬水千山。1995年的夏天,眼看就要告別移民闖蕩的萬般辛苦,憂慮的母親卻在一個黎明前的暗夜閉上了她57歲的雙眼。隔山隔海,我不能歸去!一直牽掛我的母親終不能等到那張綠色的通行證,更不能等到我那腹中的孫兒呱呱落地。“子欲養,親不在”,母親的驟然逝去,成了我海外生命裏不能撫平的痛。
人到中年,總是會想起自己究竟從哪裏來。生命本是一個鏈條,一節一節往下傳,趕在時光的隧道裏,覺得自己存在的意義隻能往下而不是往上。恍然駐足,才發現血脈的承傳卻是一個逆反。如今每每照見鏡子,分明就是母親的輪廓,還有日日的吃飯穿衣,甚至說話和思想,都無時無刻地告訴我母親與我同在。
母親走後,我開始懼怕歲月,因為那棵曾經為我擋住死亡的樹倒了,我的前麵變得如此空曠。樹雖然不在了,但那個坑還在,想要活下去的我就常常守護著這“坑”,思念著那大樹底下枝枝蔓蔓的故事。很多年過去,終於明白,眼淚已不是懷念,高興起來才是對母親真正的紀念。一個大時代中的普通女人,母親的一生雖短,但她從生命裏汲取的快樂,其實比我多了太多。
母親姓駱,生在陝西渭河北岸的一個駱家村。那個地方幾千年風調雨順,家家都有在外麵上學工作的兒女。外公、外婆無子,就學著親戚們努力地供母親念書。母親的一個堂姐,早年上的是有名的故市中學,那學校創辦時李大釗都寫過賀信,不少老師都是地下黨,母親的那位堂姐後來就去了延安。母親因為年少,十歲就趕上了“解放”,後來考進了渭南城裏的瑞泉中學,在那裏遇見了我的父親。
高中畢業時,父親家境衰敗,不得已到了陝西師大學學數學,母親則因為考作文《我的母親》,通篇寫自己的老母親而隻字不提“祖國”,被錄取到西安體育學院扔鐵餅。禍兮福兮,兩個社會主義的螺絲釘竟然就順利地結婚生子。
20世紀的60年代,是很多中國人告別青春的分水嶺。對於一個女人,為妻、為母,更是人生的重要分界線。結婚後的母親完全地改變了自己,從我有記憶開始,她的那雙手除了講課時留下的粉筆末外,就是用來尋找食物和製作食物。母親對於食物的熱愛,至今想來甚至都有些悲壯的意味。
我每每想起母親,首先想起的就是她身上那些與食物相關的味道,準確說就是廚房裏的味道。那裏麵有碎肉的香,蔥薑的香,米麵的香,還有油煙的香,一起融在母親的身上,窄小得隻容一人轉身的廚房,儼然就是母親一生中醉心的戰場。
都說兒時的歲月清苦,但我的記憶裏卻有許多好吃的記憶。也不知道母親哪裏學的本事,她會用石灰給我們醃鬆花蛋,那蛋真的變成鬆塔那樣的棕色,上麵長著一朵朵小花。夏天時母親用西瓜瓤曬醬,紅紅的醬汁鹹中有甜,比買的麵醬還好吃。秋天來了,母親到處收集醫院裏掛吊針的瓶子,把過季的西紅柿灌進那瓶子裏存到冬天,待到大雪飄飄時給我們做西紅柿雞蛋湯。快到冬天,母親在後院的牆根下挖一條溝,把蘿卜白菜蔥埋在地下等待春天。
小時候特別想吃肉,可是每人每月隻能分配到四兩肉,吃到嘴裏的隻有加了鹽的碎油渣。最絕的是母親能找來羊油,給我們夜裏炸油條,還要趁熱吃,否則腥味就受不了。母親還能找來肉皮,熬成肉皮凍,撒上蔥花和辣油,味道真是好。每當快過年的時候,母親就開始拜托她的學生多方打探鄉下人哪裏有豬頭肉的下落,於是,我們家的廚房裏就總能蹲著一個麻布包的大大的家夥。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夜晚,爐子上燉著熱水,紅紅的煤球裏插著一根鐵棍子,就看見母親用那燒紅的鐵棍子燙豬頭臉上的毛,再一次次地用開水清洗,最後放進大鍋裏煮,沒多久,滿屋就開始彌漫著油氣裏散出的肉腥腥的香。母親做的豬頭肉很特別,一定要煮到頭骨散開,但並沒有完全化掉,然後將骨頭揀出,再將肉湯濾過,用布包緊了碎肉,壓在瓷盆裏,凍到窗外去。年三十的晚上終於到了,就見母親從外麵抱回大瓷盆,將肉倒出,切成片,拌上蔥花薑絲和醬汁佐料,裝在盤中,然後從床頭下摸出一瓶藏了很久的西鳳酒,放在爸爸麵前。
到了端午節,母親不會包粽子,但能找來葉子和江米,再請來街坊鄰居幫忙。印象裏母親的手在米水裏泡得更加白胖,總也捏不好粽子,隻好一次次拆了重新再包。終於全部包好了,夜裏煮進鍋裏,母親一次次去看水熬幹了沒有。直到早晨,我們拿出粽子,興高采烈起來,看母親卻坐在沙發上歪著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