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母親比我快樂(2 / 2)

那年月我和妹妹在西安城裏念大學,每逢過節,大家都盼著我媽媽來,因為她總會帶好吃的給我們。如果實在做不出好吃的,母親就用豬油把麵粉炒熟加鹽,裝在袋子裏,留給我當“油茶”早點,難怪同學們說我的臉越來越圓了。記得那次送母親上公共汽車回家,母親告訴我:“聽說廣東早茶很好吃,等媽將來有機會嚐嚐。隻要媽吃過了,就能給你做。”那些年,我就一直惦著要請媽去吃廣東早茶,但到末了她也沒能吃到她想象中的廣東早茶。

八年“抗戰”後回國,給母親掃墓,黃昏的雨絲將青青的墓碑石板洗刷得塵土不染,上麵竟然並列刻著母親和父親的名字。鬢發已蒼白的父親遙望著綠色的山坡凝神癡想,驀然回頭問我:“你在美國可見到有豬頭肉賣?”

想念母親除了“吃”以外,還有“穿”。怎麼記憶中的小時候就沒有穿過商店裏賣的衣服,老是看見母親在床上裁裁剪剪。那時候買布是要布票的,母親似乎總在為“布”發愁。但母親頗有神通,常常托人從上海買回那種不要布票的花色綿綢,做成夏天的裙子或冬天棉襖上的罩衣。有時布料不夠,母親就把自己年輕時的衣裙咬牙裁掉。

最有趣的是當初我們家的好鄰居就是百貨大樓裏賣布的,母親就常常拉著我去櫃台上看她,其實是想看看有沒有那種裁剩下的不要布票的布頭。家裏的布頭攢多了,母親就給我們做各式的短衣短褲,再剩下的布頭她還會做成更小的衣服,送給那些剛剛生了孩子的人。永遠記得那一天,母親正在做飯,百貨大樓的阿姨托人捎話說有布頭,媽媽就交代我看好爐子,結果我自作主張地燒油,一把澆在右手掌,最後的結果是母親痛心我半年不能上學,我的心痛卻是為了買那治燒傷的獾油花了母親多少買布的錢。

母親去世時聽說前來吊唁的人流排隊到馬路上,認識母親的人太多,除了她的學生,樓上樓下,樓前樓後,幾乎都吃過母親做的餃子或煎餅。還有遠近的鄰舍,但凡年輕的,家裏都有母親送的嬰兒服。

有年春夏,我在西北大學籌辦西安市高校的研究生大聯歡,想叫母親做一件“五四”女學生穿的那種寬袖上衣。母親苦思冥想,說實在做不了。我出門尋覓,找不到那種月白色的布料,就買了一塊雪青色的化纖布來代替。母親真是愁死了,那晚我就像個憲兵,站在母親身後,逼她下剪子。也不知道改了多少次,那件衣服終於做成了。淩晨母親送我出門,眼裏滿是紅絲,笑得一臉皺紋,向我這個催命鬼揮手。

那個雪青色的小褂,隨我漂洋過海,如今還掛在我的衣櫥裏。雖然永遠都不會再穿,但喜歡一次次看它,撫摸它,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小小的衣櫥間,沒有光亮,我盤腿坐在當中,當年的那種便宜的化纖質料在我的手裏發熱發燙,我仿佛又看見母親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媽,隻要這衣服在,你就永遠與我同在!”

俗話說“母女連心”,我跟母親真的就有神奇。記得是大學畢業,母親獎賞一次遠遊,就近選了川府成都。玩到最後,決定去看峨眉。那天行至山腰,前方的鬱鬱蔥蔥便是猴林,果然就遇著一群猴子,正擋住我的去路。偏偏周圍無人,我隻好擦著路邊慢走。快接近猴子時,隻見那猴王衝上來,一把抓住我胸前的照相機,感覺就是大白日遇見了歹徒搶匪,我大叫“救命啊!”驚魂中隱約聽到遠處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待一群人跑近,最前麵的那個竟然是我的母親!原來是母親放我入川,告別後坐臥不寧,忽然心動到四川來會女兒。可歎80年代初家中少有電話,更沒見過手機,母親就隻身到了成都,憑著感應,掐算我可能上了峨眉山。再到了山底,才知道峨眉山路有三條,又是掐算著選了一條路來迎我,一路不斷呼叫,果真就撞見了我。要不說峨眉是仙山呢!

仙山早已遠去,時光如水不再。人生最大的痛,其實是“失去”。所以母親並不“痛”,她做完了自己能夠做的所有,真正“痛”的卻是活著的我們。想想今天的我,雖然不再需要窮盡黃泉地尋找食物,不再需要處心積慮地積攢布票,貼身的手機叫我不再有任何的思念,日夜陪伴的電腦甚至叫我遠離了從前最愛的百貨商店!但是,我也失去了母親那般在生命中殷殷追尋的充實和滿足。想想母親從來沒有逼迫過我的學業,她從來不用請客送禮,樸素的日子裏她從來不懷疑婚姻,甚至不擔心綠色的地球將會變暖。母親的心,忙碌而祥和,簡單而豐盛,她的那種忘我的付出,儼然就是生命本質的終極快樂。念此,不再流淚的我卻忽然喜極而泣:媽,其實你比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