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牆下的父親(1 / 2)

今天是清明節,腦子裏想的是母親,筆底下卻寫出父親,喜歡在城牆下漫步的父親。

很多年裏,我都想寫父親,他是壓在我心頭上最重的一個人。但是我不敢,其實是不能。就如同畫家手裏的顏色,任憑他怎樣調配,也無法畫出森林深處風雨斑駁的一棵老樹。

從小的印象裏,父親特別喜歡幹淨。他每天吃飯的碗要用開水燙過,茶水不超過沸點絕對不喝,也絕不用別人的杯子。全家人很怕他洗臉,足足半個小時,動靜很大,滿地都是水,嘴裏喃喃地好像在祈禱新的一天。母親最抱怨的是他每餐剩飯,不多,隻有一口,但堅決不吃,交給母親打掃,於是,父親的體重幾十年不增也不減,母親卻是腰身漸粗到最後鶴歸西天。

我最不能理解的是父親的“懶”,打從我記事起,就沒見他起床疊過被子,從不洗衣,從不買菜。平生唯一的一次見他下廚房是母親生弟弟住院,他煮了一鍋稠稠的掛麵,裏麵一口氣打了九個雞蛋。不過,父親早年的厭倦家務和遠離瑣細,讓他後來的生命卻是失去了很多紅塵的樂趣,也因此磨損掉了他不少人生的自信和勇氣。尤其是在母親走後,世界徒然虛空,內心無所依傍,他不得不麵對柴米油鹽,其中的“心”苦大概外人難能體會。

父親的家世頗有些複雜。我隻知道爺爺是讀書人,在鄉下開辦過學堂,還因此而被納入國民黨,給後來的父親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從青年期的佼佼才子,到中年時的師道中興,父親的大半生都被拒之在“黨天下”門外,即便是他最後做了引人矚目的校長。母親曾與我說起祖父當年的家裏藏匿著一缸一缸的菜油,但她痛恨父親12歲時就被自家煙鋪的夥計們慣會了抽煙。這惱人的煙霧一直繚繞著母親,直到有一天醫生向父親下帖說再不戒煙生不能保。

父親長得絕不算英俊,但腰肩挺直,走起路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氣韻。小時候學校開家長會,我就總鼓動父親去。無論多傲慢的老師,見了父親就立馬矮了三分。我對父親最大的感激是他喜歡詩,高中時父親把數學講得就像一門藝術,把個橫坐標上的“零”講到讓人流淚,但我依舊是在桌下讀我的《紅樓夢》。守著一個小鎮上聞名的數學大師,連方程式也搞不懂的我常常喜歡問父親的卻是:“杜甫家裏真的住茅草棚?”或者是:“李白他到底結沒結婚啊?”

少年時的日子並不都是美好的記憶。那時候我的老師要不就是特偏心我,要不就是特厭棄我。記得小學畢業時我曾被當眾叫起接受老師的訓導,罪名是“過於驕傲自滿”!一路掩麵哭泣回家,父親說:“驕傲怕啥?說你驕傲那是說你正有驕傲的理由!”感謝那“驕傲的理由”,一直伴隨著我跳級、升學,從海內直到海外,無論是在眾目仰望的講壇上,還是在異國他鄉的風雨中。

女孩子最怕“情傷”,偏偏19歲的我陷入到一場絕望的苦戀。看著青澀的我在自虐的路上掙紮,母親隻有歎息,父親卻說:“跨過去吧,我的女兒配得上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正是那一“跨”,跨出了我的海闊天空,也跨進了我真正的春花秋月。

每次歸家,父親從不問學業,也不看成果,他全部的喜悅和滿心的愛就在一杯滾燙的茶裏,以至於我至今都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茶。父親唯一的教導就是四個字:“善者無敵!”我常笑他:“你一輩子連螞蟻都不踩,最終又怎樣?”父親指給我牆上裝裱的一個條幅,上麵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如今的父親真的是“坐看雲起時”了,坐的地點也隻有兩處,一處是在高聳雲天的玻璃窗前,一處是在深委泥土的城牆根下。每次電話裏,他都告知:“此刻就坐在城牆根下!”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呼吸著那座古老城市的最後一份清淨,傍依著從曆史的磚瓦縫裏傳導出的厚重和安詳。我心裏在喃喃:父親的生命倚靠在城牆的身軀,他的生命又何嚐不是我們孩子心裏依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