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之後,我延續了這種冥想狀態,所不同的是,我把它們寫下來,用小說的形式。
X光片
我在父親或者母親的辦公室裏經常能看到X光片,那些放在背景是帶燈光的乳白色平麵上的黑色底片,顯現出來的人的頭顱或四肢或軀幹是白色的。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個人的“骨子裏去”,對一個敏感的人來說難免會有些恐慌。X光片看久了,看到的人臉就不再是人臉,而是一個慘白的頭顱骨,確切地說是一個活人的骷髏。
前一段時間我看過一部美國電影(片名我忘了),其中有一個進入機密實驗區的情節讓我看了有點喜歡。為了防止進入那片區域的人攜帶武器,所有人進入的時候都要通過一個有特殊裝置的通道,這通道是被人監控的。走在通道裏的人自己毫無知覺,坐在通道外監控室裏的人卻看到你骨頭裏去了。監控室的大屏幕上出現一具具行走著的白色骷髏,如遇某人身上藏有武器,那武器便會化做一個鮮豔的紅點,並且嗡嗡聲大作,這時候,你就叫保衛部隊緊急集合,把那人抓起來就得了。
這和我兒時的幻想非常相像,幾乎可以說是這部電影模擬和複製了我的夢境。x光片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包括你隱藏在體內最深層、最見不得人的地方的東西,在那種光線的照射下統統暴露無疑。成年後我盡可能地逃避體檢,拒絕拍X光片或者透視,我害怕我的五髒六腑被人看穿,或者說怕我白色的骨骼像畫一樣被人掛在牆上。
醫學使人感到生命的奧秘一覽無餘。我小時常聽父親和母親在飯桌上談論各種疑難病症,他們在談論某人的病的時候我會感到很傷心,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們科學的、嚴肅的那種對“物”的態度。而我想到的是一個人就要死了,這世界上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了……
我的小說總的來說都是比較悲觀的,小說中的人物總是處於非常尷尬的困境當中,被周圍的環境一點點地擠壓變形,精神處於極度緊張狀態或崩潰的邊緣。精神上孤立無援、封閉、壓抑,這些大概都和我過去的成長環境有關。
一種味道引起的聯想
我對氣味很敏感,有些氣味可以使我心緒不定,而有些氣味則正好相反。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用過的東西,書籍、紙張、電腦、讀書做標記用的彩筆,這些隻要別人動過,哪怕放回原位我也會知道。
我喜歡桂花酒的味道,隻需一點點立刻就會香氣迷人。有種牌子的桂花酒我很熟悉,因為那家酒廠就在我母親的醫院附近。我們上小學的時候曾在那家工廠“學工勞動”,我們女同學被派在流水線上貼商標。那種黃底金邊的商標牌子我很熟悉,我很小就知道人站在流水線上做機器人是什麼滋味。那種混濁的微褐色的細頸瓶源源不斷地向你湧來,你必須手忙腳亂一張接一張地往上貼,大腦裏保持一片空白的狀態。稍一走神兒,你眼前就會出現一片混亂,瓶子越積越多,像小人一樣源源不斷向你走來,你真拿它們沒辦法,望著更遙遠的、間距相等排著隊向你走來的那些瓶子,你幾乎要絕望了。你隻有為趕上機器的動作而拚命動作,直到最後,你也變成一台機器了。
但我還是喜歡桂花酒的味道,隻是每回喝它都會產生一些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