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雨窗暇想(1)(3 / 3)

孫兒說:這麼複雜啊!要累死我了。

是的,我們向現代化方向發展,文字本來應該更方便,事實上卻越來越複雜。就說電腦吧,“雲”的繁體為“雲”,“發”的繁體之一為“髮”,可是繁體中“發展”的“發”不能是髮,說話的“雲”不能為“雲”,裏程的“裏”也不能為“裏”,電腦也不是全能,變不出來,不是誤導嗎?讓小孩又怎麼辦?更不要說街頭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詞了。

時鍾

心一煩就不想做事。一晃,天又黑了。夜深人靜,我獨坐在燈下,聽著鍾聲嘀、嘀、嘀地響著,眼睛正好對著牆上的時鍾,紅色的指針一秒一秒地向前移,啊,它好似在慢慢削減我的生命,我的思維緊張起來,加重了我說不出的煩惱,想到魯迅說過:節省時間就等於延長一個人的生命。怎樣節省呢,鍾表啊,你慢些走吧。然而,它不聽我的。忽然,在我眼前產生一個可怕的鏡頭,這是在《一百個人的十年》裏看到的:××醫生被生活煩得不想活了,他將動脈切斷,將膀子放在桶裏放血,隨著時鍾一滴一滴……時鍾無情,而人的生命隻有一次啊。

半個鍾頭過去了,又過了半個鍾頭,我怕這時鍾對我的侵襲,偏又逃不過它嘀、嘀、嘀的聲音,我踮著腳尖上去把鍾裏的電池拆了,指針終於不走了。

我走到窗前,爽風送來一陣清涼,一輪明月在天,我抽支煙,心裏平靜許多,明月幫我把煩惱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對剛才的舉動覺得可笑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麼,隻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罷了。時間對一切人都是一樣的,它不因你的憂愁而加快,也不因你的有為而放慢。

我和時鍾友好起來,星期天,我去商場又買了一隻鍾,一隻“貓頭鷹”的鍾,它眼睛圓圓地看著我,到整點還會唱歌哩。

雨窗

四月的江南天氣,才晴一刻,又下雨了。

我初住到東瓜圃橋這幢樓的時候,聽到雨聲打到一個個空調和防盜窗篷上,覺得很煩,影響我的睡覺和看書,時間長了,反倒覺得這嘀嘀嗒嗒的聲音可愛起來。甚至更喜歡下大雨,大珠小珠,乒乒乓乓,將一切露天的東西敲響,雖有些驚心,但很痛快。我曾畫過《留得殘荷聽雨聲》、《雨打篷船小鼓聲》,這聲音的體會多是從雨窗上得來的。

我的樓下是一條小河,水已很渾,但有水流總能給人活勁,雨打到河裏,濺起一圈一圈的水花,好像下麵仍有遊魚似的。這時,我會想到小時的迷語:“千條線,萬條線,掉在河裏看不見。”我在紙上畫出許多密密麻麻的線,旁人說:這是畫的什麼呀?我說是下雨。我小時就會自覺捕捉形象。

要是下毛毛雨,潤物細無聲就難畫了,陰陰的天,令人懶散,這時倚窗會有一種莫名的惆悵。灰色的調子堵著人發悶,要是馬上來兩聲春雷多好。我喜歡傅抱石的《一望大江開》或潘天壽的《雨後千山鐵鑄成》的意境,可是小河對麵也是一排高樓,正好把我南麵的風景都擋住了,讓我看不遠。我想,要是哪天把那幢樓拆了就好了,或者叫它再矮一點,可能嗎?人家恐怕也會說:你們這幢樓真不像話,把我北麵的風景給擋住了。我隻是想想而已,像我這樣的平民能在雨日安住就很好了。於是我就換個眼光來看前麵的大樓,我把它看成似一座山崖峭壁,又好似一座悠久的古城牆,透過雨霧,便會有一種距離感,這“風景”也就遠起來。特別是到了夜裏,視線都被黑色淹沒了,“峭壁”、“城牆”所剩的幾點燈光在河麵上下搖曳,令人捉摸。這時最好捧杯茶,把書房的燈熄了,靜靜地領受雨夜浸人的氣息,雨會把你的旅曆、閱曆;斷斷續續串連起來,越拉越遠……所謂“風景”原來常在自己的心境之中。

在中國文人畫中,有無都是靠心靈去體會的,我為什麼不伸出想象的翅膀呢?

雨聲漸歇了,嘀嗒、嘀嗒的聲音遲緩落下,花盆架上結滿了透明的水珠,我下意識地想到陸遊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我打開窗,將頭伸到窗外看天,忽然,一滴雨水落到頸子裏,好涼。

二〇〇二年四月南京

假如

有人問我:假如你坐飛機,突然聽說要失事了,你怎麼想?我說,隻有聽天由命了。不是說“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麼。

這話說得有點樂搪,再想得通的人,對生命都是渴望的。真的到那一刻,一定會緊張、惶恐、希望交織在一起,一定會懊悔不該乘飛機,生活要這麼快幹嘛?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呢!倏忽,“轟!”的一聲,一切都沒了。如果這飛機上有什麼大人物亦或是什麼名人,這時一切都平等了。

我想也就是那麼一刹那,自己不會想得太多的。也許會給活人增添不少想法。徐誌摩要不是飛機失事,恐怕詩會寫得更好。可惜他隻活了三十五歲。鄭振鐸飛機失事也很可惜。

人生不過百年,遲早總要死的,到時怎樣個死法,誰都難預料,最怕的是被人折磨,抑或是得病在身,叫你不死不活,那多難受,長痛不如短痛。那些睡一覺就升入天堂的人是修得來的。

一般人活著,不害人,不累人,不欠人的債,不讓人家犯嫌,最好還做過一點好事,死了就不會有什麼遺憾,還讓人有點想頭。

不過,我想問一下:這飛機失事,有沒有奇跡出現,假如我命大,飛機把我拋出艙外,像個神仙一樣,穿雲駕霧,飄呀飄呀,像一片樹葉輕輕地落下……這種奇跡是我那年去日本國時在飛機的窗口曾想過的。我看到窗外陽光燦爛,白雲翻滾,猶如厚厚的棉絮一樣,美極了,就想,如跌在上麵,不就像到了《西遊記》的夢境裏了,能真的實踐一下,居然不死的話,我會把這奇跡都寫出來,畫出來,那時新聞媒體一定會把我炒得沒法說。

啊!這“假如”太危險了。人的生命隻有一次。

假如畢竟是假如,我不忌諱這一問,這會使人珍惜每一天的大好時光。活著有一個更好的心態。

記號

一日,在李先生家看藏品,他拿出一個朋友送他的一幅寫得不錯但也不是太好的名人書法作品給我看,沒引起我多大的興趣,倒是這幅字的宣紙吸引了我。宣紙上印有暗記,不,是明記。灰色的字“×××專用”,有點像過去榮寶齋的花紋箋,一看就有點擺譜。我曾聽說過有一種真的暗記,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要經過藥水一泡,方才顯現。而這位“×××專用”怎麼這麼笨?把記號做這麼明顯,使人視線無法回避。

是不是有人仿造他的作品?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有人想仿造他的作品,在現代科技發達的情況下,這記號紙難道別人就造不出來?李先生說:“你這就外行了,有此噱頭,現在的買家就信這個。”

哦,倒也是。假作真來真亦假,聽說畫界也有人會用記號,那就是蓋上專用的印章,平時不用,一旦用了,就要賣大價錢。自雲“精品”或者“神品”,其中奧妙,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在會炒作的人看來,弄它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可以向買家賣賣關子。

這使我想到賣狗皮膏藥的,時間長了,怕人不買,便加上個“正宗”或者“祖傳”,這就看你信不信了。

井水

炎夏,小區牆上貼了一張公告,說今日停水。整個樓的居民都緊張起來,拎著水桶、水壺到處亂轉。這時,我想到故居的井水,它陪伴了我三十多年。

那水很清,就在我的家門口。小時,我常在井邊玩,趴在井口,下望水中的影子,丟一塊石子下去,影子就一圈圈擴大,小聲一喊,裏麵嗡嗡有回聲,覺得很神秘。我還趴在井口癡想過“猴子撈月亮”的故事,也不知這井到底有多深。井圈是大青石鑿成的,可兩三個小孩合抱,上麵有一道道打水繩子勒出的印痕。有一次我打水,手一滑,鉛桶掉了下去。我以為沉沒了,大人便找根長竹杆,綁上四爪的鐵鉤去撈,我才知這井水並沒有多深。但水怎麼總是用不完呢?冬天,這井口會冒熱氣,水打出來是溫的,夏天,這井水卻是冰涼的,我們常將西瓜用網兜吊下去,要比現在的冰箱來事。這口井沒有人管,每天周圍的鄰居都來用,井邊也就成了碰頭拉家常的地方。她們常在這裏洗衣、淘米、洗菜,然後,提桶水帶回去燒煮。我家有兩隻缸儲水,一是吃水,一是用水,吃的水缸裏放一些礬,將雜質沉澱,一點味道也沒有。

巷岔口有一家老虎灶,一天,裝上了自來水。有人好奇,怎麼龍頭一放水就來了呢?這要省多少力氣啊。不久,一條巷子裏的人家先後都裝上了自來水,井水便被冷落了。井是喜歡人用的,人不用,它裏邊竟傳出了蛤蟆聲。“破四舊”年代,人們還將些花瓶瓷碗往裏扔,直到八六年開發公司要在這裏砌樓房,推土機一下把它填平了,接著這巷子的好幾口井都沒有了。

現在住上樓房的老人常喜歡懷舊,他們說井有靈氣,門前有口井就是財源的象征。

很想跟現在的房產開發商建議,如果在他的某某“花園”裏,保留或挖一口井,一定會招徠買家,井不隻是備荒,更有一種人情味。

郵寄

郵寄對我來說是比較頻繁的,我幾乎每天都要收到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信件,我也得常跑郵局寄東西。

今天聽收音機,說一個郵遞員因工作累了,天已黑,就把剩下的一些印刷品郵件全扔進了垃圾箱。他認為印刷品都是不重要的東西,也無據可查。你聽了,能不氣憤嗎!我頓時想到我以往所寄的“印刷品”,對方是否都已收到?

現在郵寄分平信、掛號、特快專遞、印刷品、印刷掛號等,掛了號的東西似乎有據可查,可這“查”也是很費事的。一次,翼南先生來電話問:個把月了,怎麼樂樂的稿件還未寄來?其實稿子早就寄出了。幸好單子還留著,於是一層一層查去,居然查出個短路的來。這是因為郵局被逼緊了,如果你不知道呢?你不打電話問對方,或不知對方電話號碼,對方也無從問你,逢到我這等怕煩的人也就隻好認倒黴了。所以,我把掛號不掛號視為一樣的。又聽說寄掛號的要比平寄慢,一般的東西寄“特快專遞”又有點小題大做,除非是急事了。我問自己,如你不相信這郵箱還把東西扔進去幹嗎?可見我對人民郵政還是信任的。我寄東西時,隻顧把地址寫清楚,把郵票貼好,再讓小姐上秤稱一下,然後對這郵箱的小口看了再看。至於馬路邊上的郵筒我是不放心的,有一次我寄信,正巧開箱,見那些信撒在地上,我真擔心會少了哪一封。我搬過兩次家,以往送信的是個吳師傅,每天背著個大袋子,我很佩服他,有幾次給我的信信封上的名字和地址都不正確,而他都能送到。郵遞員的素質不是一個樣的。今天都換了小年青,騎個自行車或摩托車,雖有朝氣,叫人總不放心。昨天振庚兄從武漢打電話來,問我作品收到了嗎?我詫異道:我不是回了一封信並又寄了一本書給你,沒有收到嗎?他說,沒有哇。這就誤了事,他會誤解我不懂禮的。這倒也罷,他們會把我的那本書扔到哪去呢?那封信他們也可能會拆開來看看,沒什麼,扔了,反正你查不到,或者把上麵的紀念郵票剝下來。我想到“文革”時的一個案子:一個鄉村郵遞員,竟因看上信封上的紀念郵票,將一捆信扔到山溝的河裏了。活該這人要槍斃。這捆信裏有沒有重要的事是另一回事,這做法太惡劣,一句話,是拿錢也賠不起的。朋友對我說,這你就該知道掛號的用處了吧。我能說什麼呢,掛號也隻是心理作用,要是丟了我也不會去查。過去就過去了,為一本書、一封沒秘密的信去追查,弄不好,人家反會說我不正常呢。隻有退一步想,這世上自己被蒙在鼓裏的事多哩。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文中就說過:“因為忙,僅回過他一封信,還不知他收到沒有?”偉人尚有不知的,老百姓不知的就更多了。再替郵遞員想想也不容易,現在處處蓋樓房、拆遷,你隻顧貼一張郵票一寄就完事,已夠便宜的了。我隻希望郵遞員做事問心無愧,如不行再退給我,就很感謝了。這隻是一廂情願,好在今天已是現代化時期,能不麻煩郵局的還是多用電話和傳真。

我在牆根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