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當過《鄉土》雜誌編輯,後來又當《收藏家》編輯。今天她和許多想畫畫的女性一樣,走上了“職業畫家”的路,這條路不容易。我隻希望她珍惜大好時光,多用一些紙,用完了向我拿。順便抄上一首古詩備忘: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野鶴無糧天地寬
時人多知程風子治印痛快、寫字痛快,而不知他作畫亦如此痛快。
昨日他寄給我一本《榮寶齋》特刊,厚厚的五百多頁,讓人看得眼花,當我看到程風子的畫,眼光便留住了,我在他的畫中看到一種不俗不凡的個性。在當今群英薈萃,百家爭鳴的大舞台上,一個人的畫或展覽、或發表,能讓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再說一聲好的作品實在是不多的。上有作家伍立楊對他的評論文章,題目是“程風子的自由心”。“自由心”是人人都向往的。修養不到的人隨時都會被名韁利鎖束縛,所謂“畫如其人”,從作品中最能看出。
風子的畫野趣撲麵,跌宕不羈,很難從某個家數中找出規律,就像一盤散棋,他四麵出擊,勝券自在胸中。我還未與他謀過麵,看得出,他是個率性而又多才多藝多情的人。他好像並沒有什麼師承關係,使我想到不久前中國藝術研究院舉辦的教學研討會,好畫本來不是教出來的,也許他的老師就是興趣。
筆墨之爭現在已談得很多,這問題在於他也可能不當回事,你們爭你們的,他畫他的。《金剛經》有“無住”二字,無住即無縛,不執著。用於作畫即是不拘,不滯,不雕琢。你看程風子,他每遠遊,決不受限學院派的對景寫生法。他將眼見的山山水水貯於胸中——雲煙供養,這使他的畫就有一個很大的取舍空間,運作自如,白紙在他的筆底有如“大珠小珠入玉盤”或如亂柴一樣交錯縱橫,應了禪語的一個境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這時技巧隻是手段,情語才是他的目的。有的人下了一輩子死功夫,不得出來,奈何?差在一個悟性上。當然,那些投機取巧、聰明過頭的人也不搭界。藝術是一個反複證悟的過程,風子一定也曾困惑,也曾尷尬過。
不知他已糟蹋了多少紙,我仍希望他不斷地在虛與實、繁與簡、收與放、熟與生中反複嚐試,去證得“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的境界。有許多東西不是語言說得清的,在此我無意用流行的評論語“似與不似之間”、“超前意識”、“觀念”、“心畫”什麼的為他粉飾。那隻是理念上的共性語,風子就是風子,知已知彼,才使他在青年一代中幾方麵都有建樹,而不與人同。可能他在這條路上已嚐到了藝術給他的精神慰藉,但我相信,一個覺悟繪畫深淺的藝術家又豈為時人的誇獎或賣上個價錢而已矣。有副對聯正好送他,“籠中有食湯刀近,野鶴無糧天地寬”。“籠”與“野”的不同正在一個遠字。不羈的風子前頭正不可估量。
聽他說將要出畫集,囑我寫序,我勸他還是學學鄭板橋,自己作序。作為朋友,聊寫幾句,謹為祝賀耳。
甲申初春
《劉方明書畫集》序
窗外下著大雨,電話鈴響了,是揚州劉方明。好多年了,聲音一聽就知。他說馬上要來南京看我,正是“難得風雨故人來”。
他帶了將要出版的《劉方明書畫篆刻作品集》樣稿讓我看,這是他的第六本集子,我為他高興。方明的這本集子與眾不同的是將他個人多年的詩書畫印融為一起,讓人讀、讓人看、讓人想、讓人知其性格和趣味。亞明先生說過,一個搞藝術的雖“三絕”做不到,也得盡力“四能”。四能是中國文人畫之道,方明的四能應為:印、畫、書、詩。他是以印起家而逐步擴展的。
我對他了解早在一九八二年,那時,我在鎮江國畫院,方明正服役在六十軍後勤部,而我的家與後勤部隻在百米之內,他常來我家玩,並給我刻印,我也給他畫畫,教他畫法。我倆雖相差十一歲,但並不見外。作品集中附有我當時的一幅畫可以為證,上麵有題:“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二日忠德同誌(時為南京軍區軍旅畫家)客鎮江,方明邀我燈明時會晤,予至,吃閉門羹而回,翌日,方明忠德同來,謂昨宵對酒失約,乞君諒也,遂刻印作畫。昨事皆忘。二剛並記。”在他的工作室裏,常可見到抽屜、桌上放滿了石頭和印章,我當時想,他如此下去將來一定不簡單。不久,他的印“厚重”在全國展上獲了獎。才華展露,找他刻印的人便多了起來。他是個靈敏而有想法的人,為了深入下去,他不止於刻印,除了刻印,又悄悄地學畫寫字,這種自覺的愛好,不能不說受到他所處過的蘇州、鎮江的人文環境和山水熏染。後來我去了南京,方明複員回到揚州,揚州也是文化古城,不用說“揚州八怪”對他的影響頗深。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今天看到他這麼多作品,尤其是上麵不少的自撰詩,這功夫就不是今天一般畫人、印人所能做到的。詩中透露出了他的山水情懷和創作觀點,舉其一二:“求變創新意念中,愛今厚古傳承同。當年八怪名天下,功在詩書畫印通。”說得極是。他回揚州這麼多年是怎樣勵誌的我不甚了解,隻聽說他攻讀了大學本科,輔導過群眾藝術工作,而今已任揚州八怪紀念館館長。如日中天的方明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愛好和事業融為一體的地方,一個“功在詩書畫印通”做學問的地方。二〇〇四年他又寫道:“……厚古愛今唯我用,須知破壁老來成。”“揚州八怪”有知,一定會拍手稱好。
我相信方明以後還會有更具特色的新的集子出來。我們期待他破壁而出的作品。當然這是個人人都是英雄的時代,市場經濟會擾得人兩眼發花,明智者當知我們的作品正經受著時間的考驗,我們所能做到的隻是盡心盡力、不驕不躁,本來從藝是為興趣而來,藝無止境,終當還以興趣而歸,時人褒貶,可聽可不聽,亦如方明自己所述,“不負澄懷事藝心”足矣。
祝方明老弟刻得快樂!畫得快樂!寫得快樂!二分明月常照心頭。
二〇〇五年中秋
懷念“兩宜齋”主人
五十年代,距我家大八叉巷頭上,有個裱麵店,這是大市口的繁華地段。店門朝東,一排玻璃窗迎街而開,上有小閣樓,懸一匾為“兩宜齋”。齋主即文藝界人們尊敬的徐世洪先生。
憶我走上書畫創作的道路,不能不說小時得惠於“兩宜齋”的耳濡目染。每當我出入巷口,透過玻璃窗,見到壁上又換上了新字畫時,便要悄悄推門進去觀看。店堂不算大,兩方紅漆大案已將地方撐滿,徐老身著圍布,白皙透紅的麵容總是帶著微笑,他從不嫌我礙事。稍閑時,他會捧壺茶,給我講點地方文人的故事,如“張鬆顧柳”,“潘畫王題”以及“擔夫爭道”,“寸馬豆人”等畫法要領,說得我心動不已。這裏往來的人很多,他說:吃這行飯,首先要有道德,不可勢利。不管什麼畫到手,都要敬業。三分畫,七分裱,馬虎不得。至今我還保留著學畫時請他親手替我托裱的第一幅創作。
一次,我看到店堂滿壁都是摩崖拓片,他說這是為博物館拓的焦山《瘞鶴銘》,並告訴我《瘞鶴銘》的珍貴和他在露天工作的艱苦過程。在我小時的眼中,徐老是個博古通今而又耐得住苦的人,他的眼界很高,一張畫或一本字帖,拿到他手上,真假、好壞、時間,他馬上就能辨出,我問他有什麼訣竅,他說看紙、看圖章、看風格……他說起話來不急不慌,好像一切難事他都有辦法。我還常見他晚間戴著眼鏡在燈下伏案修補古字畫,這功夫至今都不是一般人會做的。他說:什麼事隻要鑽進去就會有成。我好學,要不是我後來進了美術公司當學徒,說不定就會進入“兩宜齋”的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