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草原記
不少畫家西行都要去甘南拉卜楞寺,看他們帶回來的照片都不錯。這次我們去蘭州,東道主西野先生也有此安排。我便去翻辭典,好了解個大概。我在紙條上記道:“甘南夏河城西一公裏處,有拉卜楞寺,南麵曼達拉山,北依龍山,寺占地約一千三百餘畝,原有六大劄倉(學院)、十八囊次(活佛公署)、十八拉康(佛寺),以及金塔、辨經壇、藏經樓等建築遍布山腰,金瓦朱甍,牆垣均土紅色,僧舍萬間……”多壯觀而神秘啊!
八月二十日,我們興致勃勃地到了那裏,隻覺眼前並非想象的那麼好,車輛和四方來往不息的遊客使得寺前顯得亂糟糟的;更有許多乞丐盯著遊人,我們不懂他們的話,躲讓著走進殿宇。撲麵即是一股難聞的羊膻味,高大深沉的建築和佛像在幽暗的酥油燈光下什麼也看不清,年輕的喇嘛跑來跑去,顯得很煩躁。由於人多,我們無興致聽導遊慢慢講述,便轉向另一個門,還未跨進門坎,一個喇嘛忽地吆喝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正要往右走,又一聲吆喝,差點動起手來。我們大老遠的來,這也不讓進,那也不讓看,規矩好大!實在是……心情一擾,事前條子上的那個大概也沒心思去領略了,匆匆轉了一圈兒,我對同行說:“有些好的感覺不如存在腦子裏,不必去兌現,還是昨天的桑科草原之夜值得一記。”
我們是昨天傍晚分兩輛汽車到達夏河的。西野先生早就電話告知:藏族歌舞演員貢布女士特地從合作鎮打車一百多裏來夏河迎接我們。貢布女士長得特漂亮且有氣質,像是董希文畫上所見的典型的藏女。見麵後,我們說還有人在後麵一輛車上,於是她與我們一邊等一邊閑聊,她說認識不少畫家朋友,劉文西、詹建俊等畫家都為她畫過像,她今天在桑科草原上為我們準備了烤全羊和夏河酒,酒後還要生篝火舞蹈,晚上就住在草原的帳篷裏。我們聽得心裏癢滋滋的,很想馬上就去草原上看看,此時去正可看到落日呢。半個鍾頭過去了,後麵一輛車怎麼還沒有來?等啊等,天漸漸黑了,這裏的氣溫和蘭州市裏相差十多度,各個冷得直跺腳。怎麼回事呢?西野的手機突然間響了,說是那輛車子走岔了路,直往西寧方向開了,此時正往回走,已出了山穀。我們都笑這些家夥笨蛋,一去一來起碼要兩小時,我們隻好先鑽進車裏避寒。貢布此時心更急,因為“烤全羊”還在等著呢!她讓車子開到曠野處,可看得遠一點。這時天地皆黑,什麼也看不見,隻見遠處不時過來一點點的燈光,我們便猜哪個燈光像那輛車,抑或不像,等人真不是滋味。
終於在掌聲中兩車相會,一起向桑科草原馳去。落日是看不到了,一切在黑幕中意會。
到了草原,大家肚子都已很餓,晚餐吃得特別香。一會兒,貢布帶了兩個姑娘來給大家敬酒,大家都聽說過藏民的禮節:開始三碗酒。西野知道我們的酒量,於是先幫大家打招呼,這個有病,那個不行,後來同意可以隻喝三口。大隱先生第一個,先立正,接受潔白的哈達,接著貢布領著兩個姑娘一起高唱,唱的什麼,我們也聽不懂,大隱便雙手捧碗舉過眉,再連喝三口;其他人依次仿照,歌聲亦依舊,閃光燈不斷閃爍;輪到楊春華、初玲,覺得這酒很好喝,在這氣氛中竟然連喝了三大碗,她們不知這酒的後勁有多大呢,等著瞧吧!此時,帳外劈劈啪啪響起了一陣爆竹聲,一隻剛烤好的全羊抬了進來,羊角上用紅布係著,背上插著兩把尖刀,我們都過來低頭向此羊合十,西野先生帶頭先割下一塊叫大家嚐嚐,我說看看就已經很好,西野說這哪行呢!正說著,突然燈熄了,大概是停電了,於是換上蠟燭,大家說這樣更有意思了。我帶著酒意,走到帳外透氣,啊!一輪圓月剛從大山凹處爬上來,好大好大,我看看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半鍾。
晚餐吃得差不多了,寬闊的草原上生起了篝火。這是一個十多米的大圓圈,圈內架起了一人多高的樹棍子,火種先從中間點起,熊熊的火光照得人人臉上通紅;高音喇叭旋即奏響歡快的音樂,伴著柴火劈劈啪啪的響聲,我們和一些不約而至的遠方客人一起開始手拉手圍著篝火跳舞。篝火驅散著夜晚的寒意,我不由想起葛天氏之樂,又想起了馬蒂斯畫的《舞蹈》。我離開人群,獨自在草原上徘徊,靜靜的山影、茫茫的夜,好似身在夢裏。音樂聲忽停,響起了貢布女士嘹亮的女高音——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期盼?……一座座山川相連,呀啦嗦,那就是青藏高原……歌聲在夜空中蕩漾。
已是淩晨了,篝火漸漸熄滅,人們還不願離去,我先鑽進了帳篷,嗬!楊、初二位女士早已醉倒在這裏了。我想寫點什麼,可是困得要命,也未洗臉,和衣便睡著了。天蒙蒙亮時,我又被凍醒了,原來在我的枕邊帳篷開了個大縫,外麵小樹叢裏傳來一陣唧唧喳喳的鳥叫聲,這是城中五星級賓館所享受不到的情趣啊!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們今天要去拉卜楞寺。隔帳有人語:“先去草原上騎馬,過把癮。”
訪傅山故址
二十年前,我獨往山西寫生,以經太原而未訪得傅山故址為遺憾。
今到太原,在晉寶齋辦畫展,剛歇下來,我就打聽傅山故址,可是好些本地的畫家也不知道,任先生幫我打聽了半天,才大略知道是在太原城的北郊有個西村的地方。
中午用了晉寶齋的車,出城約四十幾分鍾,過了幾個岔路口,司機下來問路,又走,又問路。怎麼沒有一塊牌子呢?又走,終於看到了“傅山醫院”幾個字,再往前,樹葉間看到了個“傅”字,兩邊還掛了燈籠,車子即停下。這好像是一個農家,院門上有匾——“傅山祠”。門開著,我們徑直進去,兩邊種了許多果樹,裏麵有個像土地廟一樣的祠,坐著個不修邊幅的中年人,我們問他這裏是不是傅山住過的地方?他說:“是的,房子早沒了。”“墳呢?”他說可能在崛山上。他不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說:“進來敬一敬吧。”這是個隻有幾平方的祠,祠裏有一尊塑像,麵前供著香,還有一桌、一床、一個盛錢的玻璃箱子,上麵寫“有求必應”。這人還會算命?牆上掛了幾麵錦旗,寫“妙手回春”、“高尚醫德,晉陽第一”,天花板上還畫了個八卦,這裏的江湖遊醫已把傅山當成個祖師爺了。門柱上又有:晉陽地靈聖賢氣節垂千古,忠烈濟世青主美名留四方。橫額“大顯神靈”。看來傅山先生已成了偶像,他的醫名要比書畫影響大。
靳先生說我們再到土堂村去,他在那淨因寺有讀書處。
有汽車倒也方便,很快就到了一座黃土山下,這村子不大,村人看到我們的車子,都把頭伸出門外,我們上前打聽,便告訴我們往上走就是。
這倒是一個很別致的寺廟,隻有一個七十多歲的人看門。因山洞裏有個約十米多高的大佛,又叫大佛寺,一個托裱工人正在洞裏拓碑,傳出“啪、啪、啪”的聲音。院內有幾株大柏樹,枯枝摩空,靜靜的,一切顯得古氣,鐵香爐裏沒有香火,門多鎖著,牆上有牌子記載:“寺始建於北齊,明嘉靖年間,依山崖建閣,大殿塑有三世佛,東殿為木雕十八羅漢,西殿塑有十六閻王……”看門人說這些早被搬了。我問,傅山讀書處呢?他指著鎖著的一個廂房說:“就是這裏”。我往門縫裏望望,什麼都沒有,既來了,拍張照片紀念吧。靳先生說:乘太陽還早,我們再去竇大夫祠和崛山尋傅山另外的二處讀書處。車子開到村口,忽見一殘疾人推著輪椅車向我們的車頭橫來,司機急刹車,不知他要幹什麼?他舉手說要一塊錢。“啊,一塊錢就拿命開玩笑!”可見這裏的人是很窮的。
崛山山勢曲折迂回,據說海拔一千四百米。車子盤旋而上,到多福寺門口,售票的已要下班,但還是為我們開了山門。這座寺規模很大,始建於唐,寺院依山而建,坐北向南,三進院落,大雄寶殿內三佛四菩薩塑像完好,殿內三壁繪有明代壁畫。可惜被鐵柵欄隔著,裏麵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們要求開門人打開鐵柵,他說要局裏批條,隻好作罷。殿後右側有一樓,石拱門,門口有石碑“傅青主先生讀書處”。這確是個好地方。據說永曆九年,傅山因孫謙案被捕入獄後,寧死不屈,出獄後就住在這裏。又名紅葉洞。有傅山詩碑:“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便是從今日,知能度幾秋。有頭朝老母,無麵對神州……”樓後是危崖,有石凳置鬆樹下。我們坐此,遙望遠山,爽風習習,要是深秋來此,紅葉遍山不更令人迷醉。任先生說:明早帶你們去清和元吃“傅山頭腦”。把我嚇一跳!他說就是傅山為老母強身體而製的八珍湯,後傳到一家回民飯館,傅山曾親自為他們題“清和元”招牌,寓意是他反對元朝和清朝統治。這大概都是人們為懷念傅山的民間傳說。我打聽傅山墳,這裏人卻說不知道。是的,四百多年了,即使墳在又怎樣呢。傅山的一生,貴在處於社會動蕩,外族入侵,民不聊生時期的骨氣。他作為文人,博通經史、醫學、佛道,又工詩文、繪畫,他沒有死,人們還記著他。盡管時間匆匆,我也了卻了二十年前的一個願,我以後可以與書畫同行說,我去看過傅山的故址了。那裏是這樣這樣的。
績溪清涼峰
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旅遊導讀:“南京人旅遊,績溪清涼峰為宜。”再看下麵的文章:“清涼峰有石門好幾裏,大小十七個……”嗨!多合我的畫意。於是將這份報紙留著,等到了十一月,有了點空閑時間便想去觀光。想約個朋友,沒有響應的,說是沒聽說過這地方。就連妻子也不想去。我這人想到的事,不去做總會不停尋思,於是便買了到績溪的對號硬坐票,妻說:“五十多歲的人了,一人出門要當心啊。”說的也是,這些年出門,一般都是對方邀請,吃、住、行雖都有人幫,一切都很方便,但又覺得不自由,這次就當是一次鍛煉吧。
南京到績溪坐火車須六個多小時,到時天已漆黑。績溪是個小站,下車後一條小街黑呼呼的,隻有幾盞昏暗的燈光。才走幾步,有一個開三卡的人前來招呼:“到哪裏?”我擔心有詐,做出不搭理狀,挎著行李包,直往前走,人家還以為是本地人呢。街上冷清清的,往哪裏去呢?見前麵有個小旅館,不敢去住,到三岔路口,便向一個小飯店的主人打聽,有沒有大旅館,一個婦女答道:“有、有、有。”手指著前方,“要不要我送你去?”我連忙說:“不要,不要。”繼續埋頭向前走,怎麼沒有商店呢?約走了三裏路,見到了一座橋,燈光也多了起來,聽到了放卡拉OK的音樂聲,路一拐,便到了縣城中心,這時約晚上九點鍾,街上店鋪多已關門了,便找了家國營賓館住下。
第二天一早,打聽清涼峰,服務小姐竟說不知道。又問其他人,也都沒有去過。有人教我可去汽車站打聽,誰知汽車站售票員也不知道清涼峰。這下傻眼了,還是旁邊一個老者插話:“清涼峰遠著呢!這裏沒有車子去。”我心裏犯愁,難道報紙上說的是假話?老者說:“說遠也不遠,坐車隻能到伏嶺,然後要翻過一座大山,當天根本回不來。”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去。當即上了汽車,又向司機打聽清涼峰怎麼個去法?司機建議,可去歙縣,再乘屯溪到杭州的班車,在半途下來,要近些。這倒提醒了我,這樣還可順便到歙縣看看練江邊上的太白樓呢。
從績溪到歙縣隻要一個多小時,下了車便急打聽清涼峰,一個賣餛飩的老頭兒告知,可明早乘車到竹鋪下,然後再走進去。
是日多雲,一早帶了幹糧,便向汽車站走去,問到竹鋪是哪趟車,一個小夥子熱情地招呼:“就是這車,上、上,馬上就開。”車上空空的,我選了司機旁邊的位置,可以一路上看看風景。誰知車子等了半個多小時才開,且一路開、一路停。一個多小時之後,看到前麵雲霧中凸起的山峰,我以為那就是清涼峰了,於是招呼司機到了入山的路口處停下,並遞上一支煙,司機也不答話,不料到的卻是杞梓裏,車上的人都下車了,司機覺得送我一人去竹鋪不合算,叫我下來轉乘其他的車子,退了兩塊錢給我,並指指一輛客貨兩用車,叫我上去。我上了車,司機問到哪裏?我說到清涼峰。“清涼峰要加錢的。”司機說。我說:“行,你趕快開吧。”出了杞梓裏,便進山了,車子繞山而行,有好幾個急轉彎,我緊緊抓著把手,就怕萬一滾了下去。我以為這就是進清涼峰了,誰知轉了一陣,車子又出山了。到了三陽鎮,司機叫下車,我說到清涼峰,他說這就是清涼峰;我說是到清涼峰旅遊的,他說那是到清涼峰自然保護區啊。他又要加錢,開到前麵路口,豎著一塊牌子——清涼峰國家自然保護區。“這就是了,車子不好再往裏開了。”我付了錢,下車一看仍是平平常常的山,再打聽,真正的自然保護區還得走五裏路。走就走吧,練練腿勁。才一會兒,就出汗了,衣服開始一件一件地脫,心裏奇怪,怎麼路上一個遊客也沒有呢?是不是路走錯了?迎麵來了個背簍子的老太太,她說沒錯,往裏走,還有三裏路;走進了一個村子,又問,還是說還有三裏路;又走進了一個村子,叫金石村,又問,還有兩裏路了。這麼大的山,裏程是很難說的。此刻,天也開始變色,雲層漸厚,我有點猶豫了,但腳下還在向前走。又到了一個村子,橋頭上坐著好幾個閑人,眼光便一齊轉向了我,我問:“清涼峰到了嗎?”他們說:“這就是。”我問:“石門在哪裏?”一個自然保護區的人說:“要走到裏麵山半腰才能看到,這隻是山腳,你去有什麼事?一個人?”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你今天肯定是去不了的,上次有幾個拍電視的來,走進去都迷路了,差點出不來。”我問:“山上可以住嗎?”他說:“這裏還沒有開發呢!”我拿出報紙給他們看,他們笑道:“前一陣子是說要開發旅遊的,但說歸說,起碼要等三年,因這山是跨界的,是屬浙江開發還是歸安徽開發,還爭論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