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像要下雨了,我順著橋下的一條大澗望去,亂石灘上,清水嘩嘩地流著,看一下懷表,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真是進退兩難。我茫然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心想,今天是沒戲了,四野無人,仰望那群山間的浮雲,我覺得有點上當了,上了那張晚報的當。但退一步想,人生本來如旅行,走到哪兒不都是一樣體驗,而身旁的這些大石頭總算是清涼峰的石頭吧。亂石灘那頭,遠遠的一個小孩兒牽著一頭牛過來,我問他有沒有去過清涼峰?他搖搖頭,好像不懂我的話,走了。他走到石頭橋下,與他的同夥指指我忽地一齊咯咯大笑起來。
清涼峰到底是什麼樣子?特別是那好幾裏的石門,給我留下了懸念。但我見過的“石門”也算多了,憑想象畫一張吧,它也隻不過是黃山餘脈麼。說不定真的去看了,反而會覺得不過如此呢。
山風吹來,已將身上的汗吹冷,我將衣服穿起,想著一會兒不知該乘什麼車子回去,進而又覺慚愧起來,當年黃山沒有開發時,甚至路都沒有,畫家清溪、弘仁、石濤又是怎樣走進去的呢?
胡適故居行
到徽州績溪,就不能不去看看國學大師——胡適的故居。
胡適故居在上莊,聽說那裏還有一個製墨祖師胡開文的故居,這更增加了我的興致。
昨天下了一天雨,今晨雨停了,十一月的皖南山區,綠色的鬆柏雜夾著紅紅黃黃的雜樹,斑斕的色彩在雨後顯得格外亮麗。車在山路中行駛,越走越遠,怎麼還沒有到啊?我真懷疑在這重巒起伏的山鄉裏怎麼會冒出這樣的名人的。
終於到了上莊鄉界,路中搭了個竹子的牌樓,寫著“歡迎”的字樣,看來鄉裏人對出了個名人是很自豪的。車在鄉政府門口停下,遊客僅我一人,正不知所向。從文化站來了個女幹部,知我是來參觀的,叫我買了票,便給我領路。西行不遠,就聽到澗水的嘩嘩聲,一株老樹橫空斜立在路邊。我們經過一個場子,有座老戲台,聽說這裏是鄉人集中開會的地方。我們轉入很窄的一條小巷,兩邊都是斑斑駁駁的老牆,我跟著她七彎八拐,在適之路二十八號門樓下停住,裏麵是個大院子,幾個民工正在施工,“胡適故居”大門上掛著一把鎖,門左立了個石碑,上寫“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胡適故居,一九九八年五月四日公布,績溪縣人民政府立”。女幹部拿鑰匙開了門,這是個徽州老式民居,是胡適二哥經手建造,三開間,前後兩進,通轉樓式共十三間,門上有木雕,以蘭花為主。胡適晚年詩《希望》:“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後來成了台灣的流行歌曲。這房子五十年代就劃給了貧下中農住,幸而得以保存了下來。女幹部大致介紹著胡家的概況,說胡適十四歲離開家鄉後,就回來過一次,是為與小腳夫人江冬秀完婚的,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年,寡母死,全由夫人回來操辦喪事。在胡適兩代祖塋墓門兩側,還留著胡適的筆跡:“兩代祖塋於今始就,誰成其功,吾妻冬秀。”江冬秀沒有多少文化,卻是個很能幹的女人。故居現在空空的,中堂掛了張技法很差的國畫像,倒是兩邊的對聯值得一記:“身行萬裏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
跋曰:
癸酉初夏餘自滬至杭於車中,值適之先生談,甚歡,下車時先生自提旅遊箱,健步如飛,雲:在國外每多如此,遂成習慣,歸後旬日,得先生所寄手書,七言:身行萬裏半天下,眼高四海空無人。張之老宅,經抗戰而遺失,今即以此聯書贈適之故居,藉以永思。丁卯秋月,桐鄉錢君匋八十二並記。
這副對子寫得很狂,很有抱負,很像一個新文化先驅者的口氣。
在廂房裏陳列著一點複印的胡適手稿和幾本舊書;牆上有個鏡框,放有“適之先生千古。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蔣中正敬挽。”也是複印件。還掛著胡適簡曆和榮譽博士獲取年表。另一間掛著一張放大的胡適照片,是翻拍的,還有一幅複製的手跡:“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胡適”。陳列的東西雖很簡陋,給人倒有一種文化的反思。
已過了吃午飯時間,我隻得匆匆一看,請女幹部給我在這老屋裏拍了張照片留做紀念,出門時,她指著院外西邊的兩處房子說:“那是胡適小時讀書的地方,政府要一起買下來,作為一個整體讓人參觀。”
我在高低不平的石頭小路上往回返,不由想到現時的“名人故居熱”、“紀念館熱”,好些還健在的“大名人”、“小名人”也都在忙著為自己建造個傳世的寶地。是怕死後沒有人忙他的故居?其實有業績在,何必那麼不自信。即使房子塌了,後人也會再建的。不想它了,我還要去前頭看看天注公胡開文故居呢。
過新安碑園
歙縣練江邊南岸,有個新安碑園。沿石階而上,雜樹披陰,一堵厚厚的石牆開了個門洞,門洞旁豎一石碑,上有大字“山中天”,傳為顏真卿書。進入這道門洞,建築錯落,穿過兩個院子,在假山石後又現出“披雲小築”四字(山背即披雲峰)。這是三開間明式平房,有前庭後院,用以接待賓客,匾額為“兩清堂”,是以收藏名帖《餘清齋帖》和《清鑒堂帖》而名。前庭有碑廊,蜿蜒曲折,別具匠心。我來參觀時,正值天寒,園中僅我和導遊小姐,她為我講解如學生背書,匆匆繞了一周,我將她打發走了,在後院的荷花池邊,抽支煙,享受著庭院的寧靜。真靜,好像離這縣城很遠。我用相機將回廊的不同窗花和磚刻拍下,然後複進碑廊細細瀏覽。
先看餘清齋帖刻。明歙縣豐南人吳廷是個商人,同時也是一個有藝術癖的人。他將賺的錢都用在收藏曆代名人墨跡上,再經由當時名流董其昌、陳繼儒的鑒定評判,請邑人楊明時就地取材,雙鉤上石,彙刻成“餘清齋帖”。據說此帖問世之日,即名噪京都,在日本亦廣為推崇。餘清齋帖刻一度曾湮沒好久,後來輾轉為岩寺鮑氏所得,藏於室內,寂然不為人知。是誰又將帖刻收集到這裏,讓大家欣賞,當是很有功德的。說明上寫道:“現存原碑三十三方,計六十一塊。”我邊走邊看,當然也不會去數它。
清鑒堂帖刻問世較晚,刻自明崇禎七年。是歙縣莘虛人吳楨所收藏的書法彙集。我在小本上記道:“王羲之澄清堂主帖上下二卷,晉唐小楷,黃庭經,東方朔畫贊,曹娥碑,樂毅論四楷帖,還有虞世南《破邪論》、《汝南公主墓誌》,諸遂良《陰符經》、《靈寶度人經》,歐陽詢《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懷素《苦荀帖》,杜甫《謁玄元皇帝廟詩》(有疑),王維、裴迪《青龍寺彈棋詩》等,又蘇軾、黃庭堅尺牘,米芾十七帖和《蕭閑堂釵》,趙孟《過秦論》,董其昌《墨禪軒說》……這套法帖現存碑石六十九塊,計一百零三麵。”這些帖刻石塊都不大,鑲在一個個玻璃鏡框裏,顯得很精致。它使我想到現在好多風景區新建的當代碑廊,多好大喜功,寫的東西都是為此地歌功頌德,乍一看好像很有文化似的,而書法水平實在不敢恭維,不知過若幹年後,子孫怎樣來評價。
恍回招隱寺
中國第六屆“花博會”將在南京召開,策劃人想到了玄武湖翠洲的那一片綠色空地,於是便召江蘇省的各市來造一個個有地方特色的人文景觀。
蘇州、揚州自然是園林小景,不在話下;徐州以漢畫像石為標誌,砌了個雙闕,中間造一大鼎,顯得分量太重;連雲港堆造了一個花果山,水簾洞,再由人工降水,洞口還添了個孫悟空坐小汽車,似個兒童樂園;泰州借玄武湖一片竹林砌了個園門,上寫“梅苑”,裏麵是梅蘭芳紀念亭;無錫不搞太湖景,卻搭了個三國城,他們以為在那裏拍過幾次電影就是他們的專利了。還有一些市正在挖空心思搭造著。
我是鎮江人,看到無錫的三國城便為鎮江可惜,這本應由鎮江來搞,鎮江三麵是山,一麵是長江,既有劉備招親的甘露寺,又有孫尚香望江亭、北固山溜馬澗、試刃石以及太史慈大戰小霸王等史實故事,為什麼卻把這“發財的機會”讓給了無錫。“文革”期間,鎮江的景觀破壞了不少,好在鎮江有著天生的地域優勢,這次他們在這兩畝大的平地上造了個南山招隱寺,應該說是很明智的。因為鎮江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大家太熟悉了,作為帶有商機性的“花博會”,再介紹鎮江三山意義已不大,而南山招隱寺人們大多還不知道,遊了三山再遊南山就一定要留宿,而留宿便有錢可賺,他們開始有了經濟頭腦。
他們借了翠州現有的一些大樹,下麵先挖一個曲池,然後把土堆成一個大土堆,土堆上搭個竹亭,亭柱有聯:“春前有雨花開早,秋後無霜葉落遲。”又:“秋雲無墨畫,疏雨無聲詩。”旁邊再堆上一些石頭,石頭上刻“虎跑泉”,泉的右邊砌一座房子,三開間,木格門窗,簷上有匾,即“昭明太子讀書台”,門前有一人寬的小路通到招隱牌坊下,才幾步,又搭了一個木頭小橋,橋旁有一塊大石頭,上書“城市山林”,是米芾的字,很醒目,周圍種上一些竹子和籬笆,還真像那麼回事。
觸景生情。我那時曾常到南山去寫生,那裏除了招隱寺,還有竹林寺、鶴林寺,連綿不斷的山坡上長滿了雜樹、竹柏和野花,尤其是招隱寺,剛入山門就見到泉水淙淙而出,數百株矗立入天的鬆樹間鳴鳥來去,涼風習習,寧靜而幽清。晉時戴顒先生曾隱居在這裏,有“雙柑鬥酒聽鸝聲”詩句;後來蕭梁昭明太子也看中了這地方,在這裏著書立說,並築有讀書台、增華閣。在增華閣的前麵原來還有一座大殿,不知為什麼拆了;山上有虎跑泉、鹿跑泉,泉水很清。那時我跑累了,便在這裏解渴歇歇,幻想那虎啊、鹿的足跡。入秋,這裏的山更是好看,我曾有詩:“秋風暗換南山色,赤紫青黃到筆端,何處當年米芾畫,不同時代不同觀。”這裏曾被宋代大畫家米芾譽為鎮江的“城市山林”。他所創的“米點”畫法都是在這一帶所體驗的,不過他更愛的是這裏的雨景。
八十年代初,我還為讀書台畫過一張《昭明太子讀書圖》,不知這畫還在不在?昭明太子即蕭統,梁武帝的兒子,他視華貴為草木,將宮中藏書三萬冊移來山中,退去宮女禦樂,引納劉勰等天下名士文才,泛覽辭林,精選先秦至蕭梁七百年的詩歌辭賦分三十八類,彙成中國第一部文學總集——《文選》。書成,太子雙目失明,年僅三十一歲病逝。“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像這樣的太子在曆史上真是難得又難得的。現在石牌坊上還有一副對子:“讀書人去留蕭寺,招隱山空憶戴公。”
從招隱寺翻過後山,可到竹林寺,途中有一個獅子洞,我十五歲時在南山寫生,曾在洞的石壁上用油畫筆畫過畫,四十年了,顏色肯定都褪了。後山多荒草,可能被燒過,由這裏向西南望,即十裏長山,我也去那裏畫過畫,隻是路荒,聽說有狼,一般遊人是不會去的。登上竹林寺山頭,可北望鎮江全城,長江一線、金焦、北固盡在眼底,此時寺廟鍾聲傳來,能不歎鎮江好地方!
現在第六屆“花博會”已經結束,當時搭建的各地景觀都已拆了,唯鎮江的“城市山林”還留在那裏,我很高興。有老鄉來告訴我,鎮江來了一個新市長,是個有文化的市長。鎮江的許多曆史景點都在恢複重建,江邊一帶的風景已經麵貌一新,我很想回去看看。
遊桃花潭記
上小學時就讀過李白《贈汪倫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詩讀來朗朗上口,至於桃花潭一直不知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