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安徽涇縣宣紙廠的老舒特來南京看我的畫展,並邀請我去涇縣看風景,順便去試試他造的紙,他知道我喜愛看古跡,說一定要帶我到桃花潭看看。
時值陽春三月,天已漸暖,一車四人,當日先去了琴山,又去蔡村,興猶未盡,第二日一早即去桃花潭。車在山中繞來繞去,到了一個叫陳村的地方,在一株大銀杏樹下停了,下車沒幾步有一條窄窄的古街,鵝卵石鋪的路,兩邊都是老房子,我料這裏過去一定是很熱鬧的,而現在隻有幾家木板門開著,似也無人在裏麵,一眼望進去很深,能看到後院,唯一家賣茶水的老虎灶還在冒著熱氣。從鬧市區來的人頓覺得這裏閑適,老舒說:“怎樣?我要在這買套老房子,今後專供你們畫家住,今天順便帶你們去看看。”於是我們跟著他穿過一個小店,繞到小巷子裏,見一個古老的大門用磚頭堵著,老舒說:“這就是了,還有一個旁門。”說著便去後院向一個老者要鑰匙開門,老者正在看報,自言自語地說:“現在騙子太多了,真的假的誰能相信?”嗬,這老頭真謹慎,把我們當壞人了。老柯便拿出工作證給他看,他一看是南京來的作家,何況這破房子裏又沒有什麼東西,就掏出鑰匙,一邊走一邊還嘀咕:“現在各色各樣的人太多了。”看來要來看這老房子的人還真不少呢!老舒說:“這房子原來是一家地主的,解放後充公了,現在空著要賣,很便宜的。等我買下來後整修一下,中間放一張大桌子,你們沒事就來,高興就畫畫。”我們說,是,是,很好很好。心裏卻想,誰沒有事會常到這裏來住,怪陰冷的,說說而已。
從大院裏出來不遠處,是一個過街樓閣,上麵寫有“踏歌古岸”,倒是很入畫的。樓閣下麵就是青弋江,我們拾級而下,見江邊豎著一塊石碑,刻有“桃花潭”三字,是畫家吳作人寫的。那邊船家見我們來,便向我們招手,示意我們上船,船在清澈的江麵上慢慢向對岸撐去,水並不深,十分鍾就到了對岸,忽見竹篙一下打不到底了,船家說:“這就是桃花潭。”然而卻不見一株桃樹,原來這裏還有一段故事:李白詩中汪倫者,是村上的一個名士,因慕李白名,便以“十裏桃花,萬家酒店”誆得李白到此,而這裏風景雖好,哪有什麼“十裏桃花,萬家酒店”?隻不過是一個姓萬的開的酒店,距這十裏處有一株桃花可看罷了。可見大詩人有時也會被好聽的詞蒙蔽的。於是作家老柯與老郜便一敲一搭展開意想:“在一個明媚的春天,李白應邀乘舟到此,一下船,正要發問汪倫‘十裏桃花’、‘萬家酒店’在何處?汪倫身後走出一個二奶,攙起李白:‘貴人,請!’香氣撲麵,李白搖著扇子,走上懷仙閣(那時恐怕還沒有此閣),姓萬的早將酒宴擺好,小女子一起圍上,敬酒的敬酒,跳舞的跳舞,捶腿的捶腿,直到李白喝得爛醉,汪倫隨即筆墨侍候……吃好,玩好,臨別,李白正要上船,汪倫唱著歌趕來,送了一包銀子,以作潤筆,故李白又即興有詩‘贈汪倫’,從此汪倫大名遠揚。”二人編完故事,正道可寫一個劇本,先與電視台訂專利,巧了,但見江邊危石上正有一女二男打著洋傘,拿著話筒,對著錄像機在開拍呢,而台詞中正是“李白乘舟將欲行……”,他們是浙江電視台的。老舒說:“浙江人頭腦管用,聽說這裏一大片的老房子都已被幾個開發商買去了,準備在這裏開發旅遊呢。”我們說笑過後,在“桃花潭”邊拍了幾張照片,便步入附近的村子裏轉悠,想象著唐朝時候這裏是怎樣怎樣的景象,要是李白到此,家家戶戶一定都要伸出頭來的,而此刻這村子靜得出奇,連一聲狗叫都沒有,便覺這裏應是文人喜歡的好地方。
中午老舒安排了美餐,一個頗有風韻的老板娘端上了桃花潭酒,並與我們一一碰杯。席間,老舒說:“喝好了,就到我的紙廠看紙,我把倉庫打開,你們看中的紙盡管拿。”
他的紙廠在一個山腳下,我倒是看中了一種,他隨即說:“這裏有筆墨,請試紙,這是十年陳紙呢。”憑我的經驗,手一摸也就知道紙的好壞,但我明白“試紙”二字的意思,於是畫了幅《桃花渡送別圖》。他又拿出一種紙,裁了一塊說再試試這種,我酒意未散,隨筆又作一幅花鳥畫,題道:“好紙畫好鳥。”這下馬屁拍上了,大家高興,看看天色不早了,廠裏扛了十幾刀紙給我送上汽車。車開動了,老舒招手:“下次再來!還有好些好景你們還未去呀!”
我們笑了。老舒——當年“汪倫”乎?所不同的,他是保密式的,這兩天,他手機上十幾個想要我們“試紙”的電話他一概不接。
青城山探梅
辛巳春節,江南下了一場雪,雪後的景致是那麼的亮潔,寒冷的空氣裏透出一絲絲清新,這使我想到了衝寒獨放的梅花,想到王冕的詩“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可是,窗外除了兩棵枯樹,盡是一幢幢的高樓,我關了窗,鋪紙準備畫一幅《“踏雪尋梅”圖》,電話鈴響了,是陳平從遠處打來的。他說:“我們一起去成都看梅花如何?”我知道他這幾年每到初春都要出門看梅的,同仁都說他有梅癖。他說:“你有興致可與張修竹聯係,那邊由他牽頭。”有地方玩,何樂而不為。於是與妻商量,一起同行。
二月二日晚,修竹開車來機場接我們,他說這次一共約了十多人呢,一報名字,都是熟人,他們大都已在我之前到了,隻有平山、禹舜還未到。我們在杜甫草堂隔壁的新通惠酒店下榻。平日裏大家都忙,借此假日,朋友見麵自是一場歡喜。晚餐之後,相互聊敘近情,互贈出版的新作,有意思的是,這次“訪梅”活動參加的大都是畫山水畫的,這大概也是陳平的主意,想讓這些山水畫家客串一下,過把癮。
第二天,一輛大客車載著大家往青城山看梅,是日有霧,當車進入盤山公路時,山峰便撲麵而來,一轉一景,隱隱時見梅花萬點,正是“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車在青城後山飛泉溝前停下,四麵山色,令人心曠神怡。下午登山,入飛泉溝有一牌坊,上有一聯:“泰安寺前,欲觀濺玉探靈穀;梅花嶺上,喜見飛泉入味江。”飛泉溝原名“冷凝溝”,一動一靜,皆有詩意。不巧,向導過來打招呼:“今日停電,電纜車上不了了。”我說:“遊山遊山,邊走邊看,最好不過。”於是一行人便魚貫而行,步至疊嶂亭,體胖的跟不上了。我和妻走在前麵,隻顧看景,飛流作響,亂石處處,攀到危岩險處,棧道錯落,枝蔓縱橫,時有挑夫過來,欲請坐轎,我忽地想到那幅《明皇幸蜀圖》,而今是何年代,畫家能在此逍遙,算是太平之世了。再上,至一洞口,有岔路,妻不敢再行。“山下的人怎麼還不上來呢?”我讓妻歇著,一人繼續再上,天色漸暗,我大喊幾聲,無人回應,知自己已走很遠了,一人看景,俯仰自得,感受墨色畫法,奇峰怪石野草默記於心,一時竟忘了孤單。
下得山來,卻見大夥正聚在一起,問:“你們到哪兒去了?”我說:“你們到哪兒去了?”陳平說:“我們去一處看百年老梅,好極啦。”我被他說得心動,便要求明天一起再去看。
晚上我們在泰安古寺旁的一家小飯店就餐,正是小年前夕,老街上響起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大家興致亦起,有會喝酒的便叫店家拿酒來,一會兒,店家端上枸杞白酒和各色土菜,記得的有:山藥肘子、白果燉雞、青城泡菜、苦芥煎蛋、白油劍荀,還有各種野菜。印象最深的是家家飯店門前都掛著一排排的老臘肉,醬紅色的,某夫人說:“龍瑞最喜歡吃。”其他人直嘖嘴,難怪他長得這麼好呢。山裏的氣候溫差很大,早晚最冷,晚上住在飛泉酒店,名字雖好聽,可惜空調是虛設的,大家冷得把帶的衣服全都穿上了。第二天一早,卻見邊平山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幾個未帶家屬的說:我們昨夜又出去喝酒了,為“邊老爺”接風的。此行約的朋友基本都到齊了,就是盧禹舜因“大紅袍”在身,一時走不開,好在他梅花也看了不少。吃了早飯,全體又去看那百年老梅,這老梅長在一溪坎上,它的主人也不知是誰,好像無人看管似的,彎曲多姿,頗似潘天壽題的梅花“氣結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轉而我又想到陸遊的《詠梅》詞:“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不知此刻其他人都聯想到了什麼?四周靜靜的,農家炊煙嫋嫋,不時傳來悅鳥相鳴,催人畫意,於是寫生的寫生,拍照的拍照,作詩的作詩,三三兩兩遲遲不肯離去,恨不得在此買個房子住下。老譚在車上喊了:“快上車吧,前頭還有好的看呢!”大家這才想起昨天來時途中的陣陣暗香,那一片片的梅林還未細看呢。說梅林其實不對,這裏全是野梅,別於無錫梅園、蘇州鄧尉、杭州西谿,疏疏散散的,無人修剪,又多是單瓣,最合畫家的口味。山坡上更有一舊亭,舊得破敗不堪,地上全是零亂的枯葉,與盛開的梅花形成了對比。大家又寫生,又拍照,平山、龍瑞、加林三人合影,一個光頭,二個長發,不需化裝已是電視中的人了。陳平、張捷、穀旻速寫最認真,臨上車還折了幾枝梅在車上寫生。龍瑞趨前聞梅:“怎麼不香?”薑兄笑道:“真是梅癡。”龍瑞說:“還有梅呆、梅迂、梅癖、梅妻呢。”於是互相對號,每說一人,大家便學著四川方言——“哦”一聲,各個開心得起碼年輕十歲。出山後,又到青青園度假區看梅花。這裏的梅多是人工培養的,一大片碧綠的草地上栽滿了白白紅紅的梅花,令人陶醉,令人發膩。我偶然發現一株梅樹上竟有鳥窩,大家都好奇,先誠兄說:“這是白頭鳥窩,若是清晨,這裏是一片鳥鳴。”這真是度假福地了,但畫家多不喜歡,嫌它沒有剛才野梅的趣味。平山說:“二剛可在鳥窩內畫一個老頭,題‘梅花高士’。”大家皆笑。
下午,主人盛請大家去他們家——金洞子山莊喝茶。這是一處幾百畝的山地,莊前有湖水隔著,進出須由船來引渡,兩個老人及家人見我們來都已在渡口歡迎,還有一條大黃狗跟著搖頭擺尾。莊園除了外湖,還有內池,有假山、盆景、竹林、碑刻,別有一番野趣。山莊大門有聯:“妻賢子孝年年如意;國泰民安事事稱心。”一看就是一個得意的大家庭。在如今這個嘈雜的社會裏,有這麼一塊寶地也真令人羨慕。我們坐在湖邊,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看許俊女兒釣魚。和風吹麵,甚是爽然,大家便議起古人有“蘭亭雅集”、“桃李園雅集”、“杏園雅集”,陳平說我們此行當為“青城訪梅雅集”。說的也是,南北畫家大老遠相聚西蜀也是很難得的,便有意要搞畫梅展覽以記其勝。
幾天時間,我們還去了罨畫池、洲文廟、陸遊祠、杜甫草堂、博物館、三星堆等處,臨別之日,大家合作大畫兩幅,其一為《金洞子山莊雅集圖》,囑我題記:“辛巳初春,乍暖還寒,南北方十三客西蜀訪梅,是日多雲轉晴,有好花、好茶、好酒、好臘肉、好山水,不亦快哉!即興合作,聊寄其意。”簽名時大家謙讓一番,最後還是以傳統方式,以長者為先:彭先誠、薑寶林、龍瑞、譚天仁、劉二剛、張修竹、邊平山、陳平、許俊、何加林、張穀旻、張捷。盧禹舜電話助興。畫興未盡者,將各自回去做文章吧。難的是,曆來畫梅的無計其數,怎樣畫出自己的風格呢?大家約好秋季拿出畫來再見。
衡山三日遊
九月三日,天又放晴,上午去湖南衛視參加《真心風采》節目現場直播,很感人的。下午,衡山水生的車子來長沙接我們去玩,不知什麼原因,車門打不開,耽誤了近一小時,最後還是請鎖匠打開了車門。這個小插曲,使我擔心這車子是不是有問題。由長沙去衡山的路上全是大貨車,幸虧駕駛員有經驗,在車縫中穿行,或快或慢一路風塵,天黑時終於平安到了山下。水生安排我們下榻鳳凰賓館,住山下有什麼意思,要是隨我意,真想摸黑住到山上那該多好。肚子也餓了,飽餐了一頓之後,水生說馬上帶我們去水簾洞的上遊喝茶賞月,我們又精神起來了。
車前行了約七華裏,停了,我們沿石階而下,三座躍層式亭台橫架於兩山之間,一麵是平靜無聲的湖麵,一麵是深不見底的瀑布,這是個由水壩架設成的觀景勝地,壯麗非凡。主人搬來幾把椅子,點上燈,沏上好茶,送上一盤瓜子,我說燈若不點,感覺會更好。一陣晚風吹來,使人涼透,我猶帶微醺。少坐,我另行至一處,獨倚欄杆,仰看星鬥,月色如鉤,薄雲在夜空浮動,鬆風沙沙作響,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我想做詩,卻無好詞,便念東坡句:“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無盡藏也。”此刻不禁又感慨起來,人生多麼渺小,百年也就是那麼一瞬,往事回首,我做了些什麼呢……那邊同來的人在喊我了,我不答應,我想,在這裏坐一夜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