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日,清晨就被鞭炮聲吵醒,南嶽廟前,香客早就在這裏會聚了。此廟建於唐代,屢毀屢建,我二十年前曾來過這裏,這次感覺耀眼多了。我從廟的中軸線漸進,看欞星門、奎星閣、正川門、禦碑亭,又經嘉應門、禦書樓,正殿、寢宮、後山門,一氣走完,因與水生在正殿相會,於是又重看一遍,正殿亦稱聖帝殿,是奉祀炎帝、神農氏、祝融氏的地方,一看便知是中國的本土文化。這裏最吸引我的是矗立在正殿四周的七十二根石柱,其石欄杆全是漢白玉石浮雕,雕有靈禽異獸,奇花瑞草,造型好似從《山海經》中所得,還有格門上雕有《二十四孝圖》和《十八學士圖》。朝拜的香客可不管這些,隻是成群集隊地燒香叩頭,“寶庫”前劈劈啪啪,煙灰飛揚,好不熱鬧。聽說要是節時,這裏的香客日逾三、四萬人,其後他們還要登山繼續朝拜。我也無心燒香,隨眾跨上台階,見人群聚集處有一案桌,上麵寫著“有求必應”。妻說:“我來為你抽一簽。”一抽是個上簽,心中高興,腳下輕鬆,又買了幾盒佛教音樂磁帶,即與水生上了車。
車行至半山亭處,轉乘電纜車直上南天門,比以前省力多了,不一會兒便到了山頂祝融峰。
山頂氣候突變,下起了雲頭雨。此時俯看遠山,正如魏源詩:“恒山如行,岱山如生,華山如立,嵩山如臥,唯有南嶽獨如飛。”至祝融殿裏又是一番熱鬧景象,殿裏唱聲一片,看著一個個虔誠的香客,背著黃布袋,成排地跪在神前,嘴裏嘀咕著什麼呢?我們轉到殿後岩石上欣賞風景,遇到若幹小飛蟲,我們匆匆在望月台上拍了照,便下山了。下山途中,我們看見許多朝拜者還在一步一步往上爬。人隻要有信念便有活頭。
中午在福嚴寺吃齋飯,我翻開《南嶽導遊》,忽知祝融殿望月台下麵還有小路通至“會仙橋”、“不語岩”,巨石上刻有“空中一渡”、“回頭是岸”、“老此不恨”等,再往下還有羅漢洞,還存有石聯:“洞口辟自何年,吞不盡瀟湘奇氣;岩腹藏些什麼,怕莫是今古牢騷。”可以想象,此處之妙,頓覺懊悔不已,隻有留待下次再去了。
寺僧為我們燒了好幾樣素菜,都是有說法的,有碧綠的青菜,叫作“普渡眾生”;茄子結成雙魚狀,叫作“善結良緣”;豆腐燒蘑菇,叫作“麻姑仙境”……味道不怎麼樣,倒也很有意思。飯後步於庭院,有一株古銀杏,上有一說明:“南嶽記載,南北朝陳代光大二年(五六八年)高僧慧思來南嶽後,這株銀杏曾受戒於他。”不知是如何個受戒法。此寺古名般若寺,唐時禪宗七祖懷讓和尚又來此說法,闡述頓悟說,山門兩邊有一聯:“六朝古刹;七祖道場。”北宋時有個福嚴和尚來此,重建寺宇,遂改名福嚴寺。現此地在大興土木,依山而築大雄寶殿,李君說經費由來是方丈大和尚為一港商算命,來年得到應驗,港商欲給以巨額回報,大和尚囑,可為佛造殿,皆大歡喜。可惜今日大和尚不在家,李君曾與大和尚有師徒關係,遂打手機,大和尚亦善書,聞我而來,再三叮囑留下“墨寶”,晚間我即作了一幅《寒山拾得問答圖》,並記:“二千年秋月時客南嶽訪福嚴寺值大和尚雲遊嵩山少林寺,電話囑留下墨痕補壁,即乞正之。二剛時住麻姑山莊。”
巧了,麻姑山莊昨天才開業,此築藏於茂林修竹之間,有山泉淙淙繞屋作響,亂石迂回,曲折而下,開窗回望,碧綠成趣,真仙境也。當晚住此,枕流而眠。
“穿岩詩林”在半山亭下,這是八十年代新開發的景點,也值得一記。下午四時,由水生相陪,剛入洞口,便覺不凡,洞中有洞,怪石更迭,水生告曰:初發現有洞,不通,便請民工將土挑出,愈挖愈奇,時見一線天,初可側行,蹲行,上下俯仰,如做遊戲,又有藤蘿纏繞,真天設地造,野趣橫生。之所以覺好,更因彼時遊人全無,若有遊人魚貫而行,那種神秘的感覺必然消除。所謂“詩林”詩,多現代名人所述作刻石,唯“苦樂岩”有古意,記有:“道士陳與明,少年棄家學道,於南嶽天柱峰遇二真人,悟知大凡修道,必是前苦後樂,方成大器,於是幽棲林穀,以禽獸為伍,穿行岩洞,在此苦行修煉十八載。”看來此處行跡亦有來曆。
待“穿岩”而出,已是黃昏,水生說:“今晚我們到山家吃柴火鍋巴飯如何?”正合我意。山家門前有一塊空地,下麵是懸崖,對麵眾山在夕陽逆照下,輪廓起伏,時聞牛嗥二三聲,我們將飯桌抬到崖前,周圍有絲瓜架並山草雜長,秋蟲唧唧嘖嘖,天尚未全黑,月牙已經在天,真是日月同輝。李君問喝什麼酒?我說白酒,李君驚訝。我說人生難得此樂,明日下山,不知何時再來,即使再來,又安得此地、此時之樂。於是舉杯邀明月,恍似桃花源中人了。李君說:“你今晚定有好畫。”想來也是,憑一支筆,如同出家人的缽,所到之處不難矣。遠處犬吠聲起,燈光點點。
九月五日,下得山來,我說一定要去看水簾洞,李君說,前天晚上不是去過了麼?我說,那是上遊,況且是晚上,什麼都看不見,隻是憑聽覺。以我的經驗,觀瀑布從下往上看一定更好。他們理解畫畫人的心情,便作向導。車到了目的地,他們都坐在車中不肯下來,不知是累了還是覺得沒多大意思,我便與妻沿流而上,也就是沿著山穀的亂石而上,山中有水便活,這是山水畫家最喜愛看的,山大,一眼望不到頂,便愈向往。走到近處視線反而時被巨石擋住,隻見這流水時急時緩,時巨時細,一轉一樣;時如雪浪排陣,又如珠玉垂簾;順勢而下,將岩石衝得圓滑滑的,石形時露時隱,剛柔成趣,不知是山逼水流還是水流石開。隻可感受,文字、照相機、速寫本都是不夠用的。我曾見過不少石澗迭瀑,這裏變化之多,略可概之。也可能是我一時心情頗好的關係,此時空穀無人,唯我與妻任激流蕩胸,仿佛讓人年輕了許多。我大喊幾聲,山穀回響,妻為我拍照,說:“這張可為你畫集用,以後拍不出來。”我們更上一層,撲麵石壁上寫有“朱虛”、“天下第一泉”、“飛瓊濺雪,偉哉奇觀”、“鎮嶽飛天法輪”等刻石,妻說:“如讓你寫,你題什麼?”我說:“文人到此,可以舞劍,武人到此,可以息心,富商到此,可以散財,政客到此,可以忘機。”可惜沒有人給我刻石,還是題在畫上罷。
水簾洞的洞在哪裏?我們沒有再往上去,歇在一塊巨石上,靜看藍天白雲,靜聽萬籟之聲,遊人到此,恐怕都會說一聲“人生如夢”吧。
嶽麓山雨行記
一九九九年我經長沙,曾參觀了嶽麓書院,但未來得及到後麵去看看嶽麓山。嶽麓山為衡山餘脈,是南嶽七十二峰之一,我還是在“文革”期間來過一次,今年與妻同來長沙,便想帶她再去看看。
九月,天氣變化很大,上午還是陽光朗照,中午湘江那邊就陰了下來。飯後,我們剛坐上車,窗外便下起了雨,因為五一路正在拓寬,車須繞道從湘江二橋過去。雨越下越大,隻見車前扇型的雨刮子不停地擺動著。車進了山林,雨霧裏已不見一個人影,到了愛晚亭下,陪我們來的李君卻不敢出來,幸好我備著一把傘,便與妻縮著頸,肩靠肩,一腳高、一腳底地向台階上邁去,這是一個休憩的好地方。可惜此時欄杆石凳全是濕的,無處可坐,我們喘口氣,覺得好冷,仰看山樹,隨風作響,煙霧茫茫,不見山頂,山泉嘩嘩地向山下衝去,遠處傳來寺廟的鍾聲,記憶中仿佛在什麼地方也有類似的情景,是在武夷山?青城山?九華山?說不上,但覺也是這樣的風雨,也有這樣的鍾聲。妻問這裏為什麼叫“愛晚亭”,我隨口說:“隻因杜牧有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我們默默地站著,仰頭看著毛澤東題寫的“愛晚亭”匾額,我的思緒又一下回到“文革”之時,這裏曾經多熱鬧啊!一晃已是三十多年過去了。“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已時不再來。我拿出照相機為妻拍照,叫她笑笑,她笑不出;妻又接過照相機為我拍照,她也叫我笑笑,我也同樣笑不出。我們奔回汽車裏,接著上山去找麓山寺。車在白鶴泉下停住,不好再駛,我們便下車,當跑進寺門,衣褲皆濕,幾個守門的寺僧不知我們為何這般而來。心稍定,覺得有一點莫名,我們冒雨來這寺裏幹什麼?抽支煙,李君說:“既來之,向菩薩磕個頭吧。”我對著觀世音仰看好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便叫妻子代我磕,妻說:“菩薩保佑又怎麼樣?”我知道她有過不少傷心事,便不再說。走到殿側,李君說這寺曾經被日本飛機轟炸,唯餘山門和觀音閣,八十年代才全麵修複,一九九四年由方丈聖輝大和尚主持,辟此為比丘叢林。我站在回廊下,極目六朝鬆,領略這古寺的見證者,吟道:“山色風聲雨霧裏,瀟湘人物古今。”我曾寫過李邕的《麓山寺碑》,又聽說黃興、蔡鍔等革命家葬在這裏,隻因風雨太大,未能去找。
嶽麓山下集中了湖南的幾所大學,九月初正是新生報到時,在這環境裏讀書真使人羨慕,這是南宋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講過學的地方啊!車在校門口慢慢駛過,雨還在下,李君好像有點歉意,我說,我們又不是來考古的,就要這點感覺,昔日劉基雨裏聽鬆風,而我們今天是冒大雨上麓山寺。
陽山碑材
陽山有一碑材,據說有三萬一千一百四十七噸,堪稱天下奇觀,鬼斧神工而世人多不知之。我曾去看過兩次,今又與道平、常進陪同馬來西亞畫家忝宋先生前往。
初冬的江南,連日陰雨,是日早晨起霧,車出中山門,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顯得空蕩蕩、輕飄飄的。到了湯山地段,兩邊遠山似遠已近。穿過湯山鎮,車便轉向山間小路,約十分鍾,見路口新豎一個石牌坊,上書“世界之最”,始知這裏注意宣傳了。向裏走,冷冷清清的,一道鐵欄柵擋住去路,左邊小屋窗口無人,寫著“門票每人十一元”。看這樣子,今日遊客很少。
陽山,山不算高,亦見起伏,一條小道斜勢而上,蜿蜒伸向山裏。初行,眼前多雜樹灌木,樹葉多已枯黃,唯幾株馬尾鬆依然蒼翠。漸往上坡,灌木疏處露出了一塊塊的青石,一點點溪水不知是從哪裏流出的,不覺又消失在枯草叢中,對於四季皆夏的馬來人來說,這景致實在有點蒼涼。但我們要看的還在前麵。
說話間,一片石壁已橫亙在東側,石壁下是一片開闊地。這裏原來是古采礦場,六朝以來,曆代南京的建築、柱基、石刻等大多取材於此。再往上去,便是一座碩大的巨石,像座小山擋住視線,巨石下有一小牌寫道:碑座。高十七米,寬二十九點五米,厚十二米,重一萬六千二百五十噸,明初永樂三年鑿。看著這樣大的碑座,你就更想要看看那碑身、碑額了。一下激動起來的忝宋先生隨即掏出速寫本就畫。我們說:“還有利害的呢!”於是繞過這座巨石,又是一座巨石,這是碑額,高十六米,寬二十二米,厚十點三米,重六千一百一十八噸,巨石上已鑿了幾個巨大的榫頭,還有幾個突出的石梆子,大概是準備綁繩子或鐵絲用的。再看碑身,正依山而臥,碑形已經鑿出,一端還與山體連著,下麵鑿了六七個大的方孔,若不知是碑材,還以為是古城堡呢。我們試著站在方孔中,道平說:“萬一這石頭壓下來,我們都要成肉餅了。”他這麼一說,我們還真有點心顫顫的。方孔後麵透著亮,忝宋先生走過去一看:“呀,一線天!”兩邊石壁矗立,全是鑽子的鑿痕,碑身與山體約距兩公尺,從山上滲出來的水使這“一線天”陰森森的。經過六百多年的風化,山上的石頭已各成姿態,幸虧碑材離開山體,所以仍完整無損。這碑身的高度是五十一米,寬十四點二米,厚四點五米,重八千七百七十九噸。我們猜測著,這將怎麼豎起來呀?不要說運到城裏,就是在原地豎起來都不可思議,何況還有六千一百一十八噸的碑額要架上去。
這工程做到這時為什麼停工了呢?這還有一段故事:明永樂三年(公元一四〇五年),明成祖朱棣為其父朱元璋續修孝陵,想討得老爺子的歡心,要豎一個天下第一的石碑記其功績,於是看中了陽山的碑材。誰知工程做到這一步,忽想到怎樣才能將這麼大的碑材運出山去?據說是想在冬冷的時候,順著山坡澆上水,等水結成冰,再將這“三座山”移下去,可江南哪可能結那麼厚的冰呢?朱元璋終於未等到那一天就駕崩了。朱孝子也就此作罷。這使我想起了那個漂流在荒島上的魯賓遜,他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一株大樹鑿成了獨木舟,然而,怎麼也沒有辦法推到海裏去。當然,中國人多,從來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真要去拚一下,死個若幹人,也許會移得動。有楹聯曰:
石山有痕已為前朝記功過
碑中無字留與後人論是非
大家仰看好久,便又攀石而上,想到上麵俯視全貌。沒有路,道平先上,立在峭立的巨石上像個跳水運動員,好險。其實上麵很平整,我們數著步子丈量,想,若是寫上字,這字要多大啊!書法史上將又要多一個佳話。
登此遠眺,一派水墨煙景,常進、道平都是畫山水畫的,直說感覺不錯。他們一定看到了千點萬皺的冬山野趣,忝宋先生是畫簡筆花鳥畫的,我說你可用鬥筆濃墨,刷刷幾下即成大塊文章。常進提議合影留念,帶張照片給大馬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