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訪山問水(2)(2 / 3)

當我們下山時,山坡下又有幾個遊人上來了。是啊,這麼個“世界之最”怎麼會沒有人看呢,碑材雖未出野山草莽,當是天下無雙的。隨著旅遊業的開發,相信這裏遊人會愈來愈多的。忽聽得兩聲巨響,我們一驚,回頭看時,一陣煙霧升起,才知山後還有幾家采石廠,我們擔心哪天說不定也會把這碑材給采了。道平說:還是日本人聰明,他們寧願到外地去買石頭,也不破一點本土。要是他們有這麼個“世界之最”,還不知要把周圍美化得什麼樣呢!何況這裏還有大大小小的溫泉和新發現的溶洞。

山右側樹叢中還藏有一墓,我趨前方知為“袁機之墓”。袁機為風流才子袁枚的妹妹。袁機命苦,婚後受盡高家虐待,不得已回娘家,死時年僅四十歲。一七六一年袁枚為她建塋葬於此山,墓已多年失修,也讓陽山多一故事,應把袁枚《祭妹文》刻於墓旁。

下得山來,忝宋先生在道旁揀了一塊石頭,形似碑材,可惜嫌大,帶不回馬來西亞,便贈予我。我擬記上一段文字,陳於午夢齋。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三日

江南第一關

灰灰的天,毛毛的雨,寒風撲麵,我在伏嶺魚川下了汽車,一人在安徽山區的田間走著。

我來是幹什麼的呢,沒有任何事情,隻是想到山區走走,洗一洗城中的“洋氣”。聽說這裏有個“江南第一關”,便是今天去的目的地了。

遙望前麵,煙雨茫茫,連路都沒有。我打著傘循著田埂走了一段,一個農民挑著擔子走來,我向他打聽去路,他聽懂我的話,可我聽不懂他的話,他指指遠處一個亭子,意思是你走錯了,須回頭走。田間的路我曾走過,曲曲彎彎,看似要走出去了,突然又不通了,一道土坡或是一條河擋著,叫人捉摸不透,就像兒童的回形棋盤,進進退退,要到終點真不容易呢。細雨更兼斜風,我顧得腳下,就顧不得前方,泥土被雨打濕,一滯一滑的,傘也有點撐不住了,真所謂城上的雨,鄉下的風。

在田間小路繞來繞去,走近了一條小溪,沿溪而上有一座橋,橋旁有一座方亭,空空的,有四條石凳,牆上還有一石碑,記載著:“清末,周恒順公倡建江南第一橋於逍遙岩口,為徽杭古道第一要衝……”逍遙岩,多麼好聽,抬頭望去,兩岩之間正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向山裏。

蒼莽山色從這裏打開,一個人也沒有,我猜測著從這條山路上去。山路又不比平路,才走不久,身上即冒汗了,腿腳漸漸也抬不動了,我便蹲在凹處抽支煙,閑看亂石流泉。正是“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山樹茂密,許多看不見的小溝都將水彙聚到這裏,順著山澗,滔滔汩汩,行所當行,止所當止,多麼自在。當我轉過兩個山彎,眼前忽然一亮,石級最高處展現了一個石門。畫山水的人,很注意山水中的點晴之筆,在這空寂的群山之中,這石門就像一個守衛的山神,這一定就是“江南第一關”了。我振作精神向上攀去,雨不下了,石階很滑,又很陡,有一段滑坡已露出了沙礫、泥土,看來這條古道很少有人走了。快到跟前,石門上顯出四個大字“徽杭鎖鑰”,石門旁還有一個石拱洞,是讓行人歇腳的,洞口上也寫了四個字“履險為夷”,洞裏還鑲了塊新刻的碑,我一邊歇息,一邊拿出速寫本,抄記如下:

重修遙遙岩古道碑記

績東遙遙岩(前麵亭中寫逍遙岩)為徽杭孔道,皖浙人民多出其途,四麵環山壁立千仞,昔人之所以遙遙名者,信不我誣,間雖有路,不致迷蹤,而年久失修,參差突陷,崖懸石立,奇險萬狀,每屆冬春雨雪土鬆、泥滑,踣跌堪虞,人皆知蜀道之難,而鮮知此路有甚於蜀道者。邰君在炳與之華程君、懷邦胡君商岩有鑒於斯,毅然擔負興修重任,自民國十四年至十九年冬凡六閱寒暑先後募捐動工修築伐石或鋪或攔,煞費苦心……績溪縣長張繼良敬撰,民國廿十年三月。

碑後還有一補記:

客歲冬,琪從先父在炳公故籍中得碑文稿,想象當年主事者年邁體衰,未畢其事,迄今已曆六十六載,裏人行旅莫知修路之巔末,殊感遺憾。胡之琪,胡能孚率子孫同敬之。一九九七年五月。

錄罷,身後忽走上來二人,把我嚇了一跳,一個挑著一捆甘蔗,一個扛著一包大蛇皮袋,東西放下,便坐在我的對麵抽煙,我看他們也是行路的,便問:“這麼遠的山路,挑這甘蔗幹什麼?”他說:“便宜,隻花三塊錢。”我問:“你們出入都要走這條山路嗎?”另一個說:“村子裏現在也有一條公路可通汽車,但是要繞很遠的路。”我再看洞外層疊的山巒,這條小路也不近啊,不知還要轉過幾個山峰呢?我真佩服山裏人的這種吃苦精神,他們的村子是什麼樣呢?因我是單身一人,又不知他們有沒有歹意,未敢多問。一支煙後,他們又趕路了,走了一陣,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咳!你不要懷疑人家是不是歹人,人家還懷疑你這個外地人在這風雨天到這裏來是幹什麼的呢。

雨不下了,我到石拱洞外看看,在一塊岩石上還立有一根六角形石幢座子,是蓮花圖案,每一麵都寫著字:“南無廣博身如來”、“南無妙色身如來”、“南無甘露王如來”,還有三麵看不到了。想想這崎嶇的山路,多少年來,白天黑夜的出入山民多想有個菩薩來保佑啊,不要說這山路有多難走,抑或山裏有沒有野獸,若再藏個攔路打劫的……

本想再往前走,心裏沒底,厚厚的雲將山頭吞沒,看山一但見不到頂就不知有多高了,再走下去,恐怕回不了縣城了。於是打住。在下山路上,我才真的感受到這條路的險狀。這山雖不像北方的大山,卻是名副其實的懸崖路,使人麻痹的是路邊長了許多雜亂的茅草、灌木,如果腳下一滑,這茅草、灌木是絕對擋不住人的。我探頭望下望,這光滑的摩崖巨石一抹到底,下麵又是亂石激流,掉下去不死才怪。難怪碑記中說:“人皆知蜀道之難,而鮮知此路有甚於蜀道者。”

行人過此“江南第一關”,有沒有第二關呢?回去我想創作一幅《古道行旅圖》。

蕪湖行

二〇〇二年三月十五日,二剛應邀在蕪湖辦畫展,辦畫展是由頭,借此出來散散心,看看風景,不亦快哉。畫展由人布置,下午與老郭逛赭山,赭山有廣濟寺,有牌坊“九華行宮”。可想皇上亦在此住過,上九華山這裏是必經之路,都要先到這兒燒香的。現大門廣場正在拆建,寺內“滴翠軒”為宋黃庭堅隱居讀書處。還剩四塊石碑,刻有造像。屋後門口有對聯“千人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好像對不起來。

赭山,相傳幹將在鄰近鑄劍,爐火將此山熏映成赭色而名。山上有一古塔建於宋,乾隆帝曾留墨於山頂一覽亭。

三月十六日,早晨八時,劉偉誌陪同我們去當塗拜李白墓。墓在青山,有三四座山頭,現已建成一個公園,大門前有石牌坊,上書“千古風流”,為林散之書。李白墓已重修,用青石圍成,三麵圍牆,立碑:唐名賢李太白之墓。墓前是太白祠,有塑像,不知何方工匠,塑得太差,匾額為“詩無敵”,司徒越書,又“太白高縱”,舒同書。柱上對聯:“揚波噴雲雷,落筆搖五嶽;舉杯邀明月,垂輝映千春。”趙樸初集句並書。祠外有青蓮書院,有水池、桃花、綠柳、鳴鳥。據載,李白七次往返南京、當塗,居族叔李陽冰處。買《青山詩魂李白》一本。庭角偶見賈島墓碑。十一時至采石磯,已與昔日大不一樣,一條街成了旅遊品自由市場。山頂建了三台閣,很大,遠望很突出,過竹林上山,有林散之藝術紀念館,似日本式建築,掛匾“江上草堂”,內放作品真跡,墓亦莊重別致,方塊黑大理石砌成,台階漸上。若林散之生前知有如此環境足矣。出草堂從後山乘電纜車上山頂,未登閣,複下尋三元洞,倚欄望江,江灘分內江外江,李白有詩“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更下,尋李白衣冠,又坐捉月台。記得昔年曾獨自在這兒癡想,那時正雨,一派淒涼。而今陽春,天氣晴和,遊人對對,境界兩殊。步下山來,太白樓亦油漆一新,曾羨黃仲則年少登此樓,才氣蓋群,猶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句。

下午一時,還未吃中飯,又過江去烏江項王廟,此亦非想象中的荒山破廟,現已建成了一個大園林,門票十五元,人亦不少。仿漢時建築——西楚霸王靈祠,前麵有鼎,鑄字“拔山蓋世”,祠內多碑刻,俱是新的。有毛澤東書杜牧《題烏江亭》詩:“勝負兵家本有之,色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祠後一片空地,下坡處是項羽墓。右側挖一墓道,內壁新製漢畫像石刻。出墓道,有石人石馬,為水泥製成,構思不錯,製作太粗糙。墓後圍牆上有沈醉的大字“力拔山兮氣蓋世”,字跡像林散之。圍牆外有高樓和工廠煙囪,大殺風景,應該植樹遮擋才是。出霸王祠,抄門柱對聯:“拔山舉鼎竟氣殺範增豈天亡項;過市貪杯能封拜韓信而人附劉。”聞山書於北京。橫匾“風雲吒叱”,乙醜夏飯牛書。兩側撫廊一為地圖和線描故事,一為彩塑故事,分為幾組:一、舉鼎;二、破釜沉舟;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四、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五、四麵楚歌。大門外有旗杆台,拋首石,烏江亭。又:駐馬石,後麵為水,一片暗紅色,不知長的什麼浮草,給人聯想血染所致,因在此拍照。東側為大鍾亭,豎一牌為:三十一鍾響亭,為紀念項羽三十一歲而亡。有遊人斷續來撞鍾,鍾聲悠悠。

離開項羽廟返和縣(和州),在街上每人吃麵條一碗,時已三時半。聽說劉禹錫作《陋室銘》就在縣中心陋室街二十三號,不能不去。沿圍牆入,後麵有一小饅頭山,清水環繞,甚幽。劉禹錫,八二四年謫蘇州刺史時在和州建陋室,現在所見,是清乾隆年間和州知州宋思仁重建的。正屋有塑像,柱上對聯即他的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室內空設幾案和椅子,小院兩側為廂房,牆上陳列國畫連環畫故事。地上放一大鐵錨,不知年月,無說明。東角有一亭,亭內石碑刻“陋室銘”,正楷,因對《陋室銘》早爛熟於心,未看誰書。

歸途沿江向西行,日斜,過蕪湖大橋,好長。據說長度是南京大橋與武漢大橋的總和。此際正見頭頂有飛機轟鳴而過,三架排隊欲降,司機說,是最新式蘇俄軍用戰鬥機。似為我們壯行。

富春江釣台

富春江有個七裏瀨,旅遊書上介紹說:這裏高山連綿,絕壁峭立,危石欲墮,奔竟起伏,千姿萬態,一水中流,淨如匹練,水浸山足,旁無沙沚,行舟其上,如坐天半。這大概是抄了一點梁朝吳均的美文。一九八六年八月,我曾去過那裏,兩岸確是“山巒連綿”,其他形容似做文章人的麗詞,倒是嚴子陵釣台值得一去。

是日,船靠“嚴先生祠”,我遂登道而上,幾轉,仰頭見高處一塊磐石,旁邊還有個亭子,腳下帶勁,上前一看,原來是南宋處士謝翱台。我曾讀過謝翱的《登西台慟哭記》,因文天祥兵敗,他曾在這裏哭奠:“……魂朝往兮何極,莫歸來兮關水黑,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歌闋,竹石俱碎。哀思之切,足以令人感動。轉身,台對麵更有一磐石,絕了!與謝翱台仿佛一樣,旁邊也有一亭,那才是嚴子陵釣台。此台從下看時,綠樹相襯,不大看得出來,到側麵看時,才顯得聳然而險峻。嚴子陵(嚴光,字子陵)為曆代大隱之眾推者。東漢人,是光武帝劉秀的同學,同學即位,他卻隱身不見了,這劉皇帝想用人,派人到處去找他,《漢書》有:“……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你看,這架子拿得可以了。後來帝又留他同榻而眠,嚴光竟用腳蹺在武帝的肚子上,臣子說:這是客星犯帝座。嚴光還是做他的隱士去了,傳為佳話。從而也可看出光武帝的寬宏大量。

我從釣台俯看臨江近百米高,在這裏能釣什麼魚呢?有人問,不知他用的是什麼餌,釣竿有幾許長?有點故弄玄虛了吧。聽說薑子牙釣魚是直鉤子,張子和釣魚不設魚餌,看來都不是真的釣魚。

嚴子陵隱居沒有多少年,天下便大亂了,後人都說他是個隱中高士。他看事看得遠,看得透,如果他當時入朝為官,他的聲譽有這麼大麼?不少人很妒忌他,千年後,直到今天,想名想不到的人便說他“沽名釣譽”。

因這釣台有故事,又是在這高山上,多有趣。於是我回來後便畫了一幅畫兒,題道:“高山垂釣,嚴子陵所以成名也。”畫的構圖成V字形,兩邊高山,魚竿吊在半空,沒有畫水,雲中飛起一行鳥兒增加諷刺之意,出版後,博得了朋友的歡喜,有人叫我複製,我說不可能畫得一樣,畫麵下邊又多了幾棵樹,題道:“若把世相真看破,不如下山來釣魚。”有點唱反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