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廣場上走著倒步,我掃了一眼就過去了,這樣的鍛煉方式,我在大城市裏見過,不新鮮。
不過,沒走過去幾步我又回了頭,男人居然夾在一群晨練的老太太中間穿梭,這就有點新鮮了。
新鮮事不是天天都能見的,我就很專注看了一下那個男人,男人比我還專注,不疾不徐甩著膀子,錯落有致邁著步子,有點目不斜視的意思。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裝酷?我搖了搖頭,在心裏笑了一下,抬腿走人。
裝酷不過是一時的興之所至,我想,兼有嘩眾取寵的成分。
然而,事實證明我的邏輯推理遭到了質疑,男人居然天天夾在老太太中招搖地走著倒步,真是匪夷所思!得打聽打聽。
一打聽,跟我猜想的八九不離十,這男人,有病,精神病。
大家都這麼說的,可有精神病的男人會穿得這麼齊整嗎?
再打聽,有熟知底細的人搖頭歎息說:“他那病,是給急出來的。”
多大的事啊?急出這麼個病。我又花了心思打聽。
男人先前是搞工藝美術的,設計得一手好簽名藝術字,畫得一手好靈異畫,日子倒也美滿,妻子賢惠,女兒聰穎。算得上其樂融融吧。
可能是美滿得連老天爺都嫉妒的緣故吧,女兒十多歲那年,得了一種極為罕見的怪症,過敏性紫癜病,就是連室內塵土也過敏的病。
先是大把大把地花錢,跟著大把大把地吃藥,一個工藝美術店吃空了,跟著房子裏的高檔家具電器也被吃掉,再後來,房子也換了藥,男人走投無路之下,把女兒背到了廣州,開始了沿街賣字作畫的生涯。
其間畫得最多的,是女兒日漸憔悴的麵容。
他要把女兒留下來,盡管這隻是一紙畫像,但紙上有女兒的眼睛啊。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他知道有一天女兒會先他而去,從這個窗口跟女兒交流將成為他餘生唯一的慰藉。
在與城管人員的一次爭執中他把頭撞向了對方的車身,女兒的病讓他有了生不如死的念頭。
然而,生命卻沒離開他的身體,頑強地盤旋下來,他的女兒卻在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症狀下,閉上了涉世未深的一雙眼睛。
腦震蕩本未痊愈,加上女兒的去世,人,自然就瘋了。
是文瘋,不打人不鬧事,靜靜點一根煙,在陽光下對著一張畫紙發呆,讓人疑心那騰起的一團一團的煙霧中有她女兒的眼睛。
回到家鄉,他讓妻子跟自己離了婚,當然做這些事,都是在他清醒的時候。
妻子一周過來替他洗一次衣物,打掃一下房間,棲身的小房門上,妻子還未丟掉手裏的那把鑰匙。想想也對的,人的一生,有很多東西難以丟掉的,譬如親情,譬如愛情。
一個人的日子逐漸艱難起來,男人重新撿起了畫筆,畫像,設計簽名,自然,是沒有人光顧的。
一個瘋子,你能坦然麵對他坐下來?
我是個怪人,這點妻子罵過我多次了,那天,瞅個空子,我從單位溜了出來,在男人的畫板前,坐下。
“畫像嗎?”男人眼裏放出光來,把根抽了一半的香煙掐滅,遲疑了一下,又裝進煙盒裏,他的拮據可想而知了。
“不畫,就想請你抽根煙。”我從口袋裏摸出煙來,彈出一根,遞過去。好多次,我看見他在晨練時向過往的行人討煙抽。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很難難地把目光收回去:“不抽。”
“為什麼?”我一怔。
“不為什麼。”他撿出那半根煙來,點上,把眼睛眯著,看騰起的煙圈,煙圈裏有她女兒的眼睛嗎?我想。
“是的,有我女兒的眼睛。”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沒緣由地冒出這麼一句。
我心裏一動,一個瘋子的思維會這麼敏銳?
“我和女兒在廣州賣畫時,”他慢條斯理換了個姿勢說,“女兒從不允許我接別人的煙抽。”
“有什麼講究麼?”我問。
“我給人畫像是工作,不是乞討。接了別人的煙,人家會在價格上打折扣的。”男人說。
打折扣很正常啊。我想,都快淪落到沿街乞討了,為什麼不折中一下呢?
他又一次看穿我的心思,“你可以不尊重我的人,但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藝術。”
“要擱平時,我可能會接你這根煙的。”他補充了這麼一句。
這時為什麼不行?我把眼光遞過去詢問。
“這會我女兒盯著我呢。”他一臉幸福的笑,把根煙吸得一明一滅的,煙灰落在畫紙上,烙出兩個明晃晃的洞來。
我眼裏一酸,把煙收了回來,整了整衣襟對男人說:“來吧,請你給我畫幅像。”
男人眼裏亮了起來,我明明白白看見,那亮光裏有一對漂亮的大眼睛,在笑。那笑無巧不巧落在畫紙上的兩個洞中。是他女兒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