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雙雙的腳步”(1 / 2)

葉聖陶

小孩子看見好玩的東西總是要,他不懂得成人的“欲不可縱”那些條例,“見可欲”就老實不客氣要拿到手,否則就哭,就鬧。父母們為愛惜幾個銅子幾毛錢起見,常常一手牽著孩子,隻作沒看見地走過玩具鋪子的事情;在意思裏還盼望有一位魔法師暗地裏張起一把無形的傘,把孩子的眼光擋住了。魔法師既沒有,無形的傘尤其渺茫,於是泥馬紙虎以及小喇叭小桌椅等等終於到了孩子的手裏了。

論理,到了手裏的後文總該是暢暢快快地玩一下子了;玩得把爸爸媽媽都忘了,玩得連自己是什麼,自己在什麼地方都忘了,這是可以料想而知的。但是事實上殊不盡然。父母說:“你當心著,你不要把這些好玩的東西一下子就毀了。最乖的孩子總把他的玩意兒珍重地藏起來。現在給你指定一個抽屜,你玩了一歇也夠了,趕緊收藏起來罷。”

祖母說得更加鄭重了:“快點藏了起來罷,藏了起來日後再好玩。隻顧一刻工夫的快樂,忘了日後的,這是最沒出息的孩子。我小時候,就把小木碗鄭重地收藏起來的,直到生了你的爸爸,還取出來給他玩,你不要隻顧玩了,也得想想留給你將來的孩子。”這樣在旁邊一陣一陣地促迫著,孩子的全心傾注如入化境的玩戲美夢是做不成了。他一方麵有點兒生氣,一方麵又不免有點怕父母祖母們的威嚴,於是頹然地與玩具分了手。這當兒比沒有買到手還要難過;明明是得到的了,卻要擱在一旁如同沒有得到一樣,這隻有大人們才做得來,在孩子確是擔當不住的。

隔天,泥馬紙虎等等又被請出來了,父母祖母們還是那一套,輕易地把孩子的美夢打破了。這樣,孩子買了一份玩具,倒仿佛買了一個缺陷。

這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孩子依然會長大起來,依然會擔負人間的業務,撐住這個社會。但當他回憶起幼年的情況,覺得生活不很充實,如同泄了氣的氣球,而這又幾乎是沒法填補的(哪有一個成年人擎起一個紙老虎而玩得一切都忘了的呢?我們讀過梭羅古勃那篇小說《鐵圈》,講起一個老苦的工人獨個在林中玩一個拾來的鐵圈,他覺得回轉到童年了,滿心的快樂,一切都很幸福,這也不過是耽於空想的小說家的小說罷了),這時候憾惜就網絡住他的心了。

世間的事情類乎孩子這樣遭遇的很多,而且往往自己就是父母祖母。譬如儲蓄錢財,理由是備不時之需。但當用錢財的時候到了,考慮一下之後,卻說“這還不是當用的時候,且待日後別的需要再用罷”。屢屢地如是想,儲蓄的理由其實已改變了,變而為增加儲蓄簿上的數目。在這位富翁的生活裏,何嚐稱心,恰當地用過一回錢呢?

學生在學校裏念書做功課,理由是預備將來做人,將來做事,這是成千成萬的先生父母們如是想的,也是成千成萬的學生們信守著的。換一句說,學生過的並不是生活,隻是預備生活。所以一切行為,一切思慮,都遙遙地望著前麵的將來,卻抹殺了當前的現在。因此,自初級小學校以至高等大學校裏的這麼一個個的生物,隻能算“學生”而不能算“人”,他們隻學了些“科目”而沒有做“事”。